004
黃父將兩束柴放到灶房就去吳員外家了。那幾個柜打了半月,今兒就能好。
黃櫻晚上準備在蜜棗饅頭、蜜豆饅頭之外,再做點其他花樣。紅糖的不賣了,虧。
她試過了,貨行里的東西用一點就少一點,也就是說,早晚有一日,她會用完。
她不能一直依賴貨行。
貨架上多了件褙子,是她為了娘不起疑心,藏起來說她典了的。
她看著倉庫里的原料,想了半天,決定做蒸蛋糕。
雞子先分離蛋清蛋黃,裝蛋清的盆里不能有一滴油,蛋糕最關鍵的就是打發蛋白。
沒有打蛋器的時代,她滴了幾滴白醋,倒入白砂糖,擼起袖子開搞。
她以前好奇,查過沒有電動打蛋器的時代人類如何制作蛋白霜。
結果就是人力輪流交替來打,這是個耐力活,而且一次以六個蛋白為好。
她將雞子分了三個盆兒,每盆六個,要分三份打。
寧姐兒被她打發到娘那邊煮棗泥了。
黃櫻一個人打發了半天,胳膊酸得不行了,忙端給娘攪打。
娘的力氣大,泡沫明顯綿密起來。
她很是心疼,“用恁多雞子!什么官老爺吃得起!賣不出去如何是好?”
黃櫻笑,“快好了娘!再使點力!”
蘇玉娘只得念念叨叨地攪打,蛋清變得綿密有光澤,瑩白的珍珠似的,成了綢緞質地。
“乖乖!”黃娘子驚疑,“雞子怎成了這個模樣?這怎吃?別是打壞了!”
“不會的,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數呢。”
“從哪得來的法子?你老子娘賣半輩子炊餅,也沒見過這么個巧招兒!”
黃櫻笑,“娘,你不記得啦?咱們家以前有本食譜呢,那上頭寫了的。”
黃老太太說那是祖上傳下來的,分家的時候給了爹。
其實不過騙他們罷了,只是一本不知哪里存下的舊食譜。
書后頭被黃娘子拿去賣了錢。
“從那上頭瞧來的?”
“嗯吶!”
“乖乖,怪不得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呢!”
黃櫻笑。娘是識一些字的,不多,不過計數、能認得物件的名兒。
大姐兒和二姐兒都識一些,娘教的。
說起娘的出身,可有一番舊事呢。
別看娘現在這樣潑辣,以前可是官宦人家的丫鬟。
因著家中被牽連獲罪,沒入了教坊。
娘自來于曲藝無意,教坊中三年只是個平平,沒少挨罵。
后來地龍翻身,朝廷為祈禱風調雨順,罷免教坊額外人員,娘也被放了出來。
她們一道兒的小姐妹中,曲藝高超的不少。
有嫁給富商做妾的,也有瓦肆里混出名頭的,比如——王婆惜,如今可是東京城里有名的小唱弟子,曲藝雙絕,新門瓦子里瞧她表演的人擠破了頭。
娘嫁給爹,完全是因著當初家里獲罪時,爹路過,好心給了她一件衣裳。
兩個人輪著來,打到提起來蛋白彎鉤變得又直又硬,她忙端到廚房,加了點玉米淀粉,又攪拌了幾圈,混勻。
淀粉吸水,能讓蛋白更穩定。
旁邊是備好的蛋黃糊,用牛奶和玉米油攪勻了,加篩得細細的賣面、蛋黃、棗泥,拌勻。
黃櫻挖了兩勺蛋白霜到蛋黃糊里攪勻,再把蛋黃糊整個兒倒進蛋白盆里快速攪拌均勻。
這蛋白霜也分法式和意式做法,她這純屬于自個兒怎么方便怎么來。
寧姐兒已經燒好了火,大鍋里水汽蒸騰。
黃櫻擺好饅頭大的碗,碗里淺淺用豬毛刷刷了點油防粘。
她將混勻的蛋白糊倒進碗中,只倒七分滿,蛋白會長高。
每個上面還放了紅棗碎。
碗上蓋油紙,放到籠屜上蒸。
趁著這會兒功夫,她又將發的面揉好,將蜜棗饅頭和蜜豆饅頭包了。
寧姐兒坐在灶門前,還沒灶臺高,只瞧見她一只手從旁邊盆里拿紅棗和紅豆包餡兒,卻不知道她只是做樣子。
餡兒都是空間里拿的。
包好的饅頭放到一旁二次發酵。
屋里溫度低,天然冷凍室,完全不用擔心發過了。
蛋糕蒸半個時辰,再燜一會兒以防回縮。
接著蒸饅頭。
全程要大火。
寧姐兒小眉頭皺著,“這蒸雞子糕忒費柴!”
滿屋子紅棗雞蛋糕的香味兒,她吸著鼻子咽口水,“我替二姐兒嘗一口可好吃?”
黃櫻笑,這丫頭鬼靈精!
她從碗里拿出一個蛋糕脫模,蛋白膨脹,從碗里冒出了蘑菇頭,上面點綴紅棗,聞著就香。
蘇玉娘長了千里眼似的,在屋里警告,“不許給三姐兒吃!”
小丫頭老成地嘆了口氣,委屈地撅嘴。
嘴邊突然塞來一塊甜滋滋的糕,紅棗的味兒直往鼻子里鉆,她沒反應過來,已經“啊嗚”一口吞進去,眼睛瞪大了。
那雞子糕吃在嘴里,不用咬都化了,好甜,好香!還有紅棗,咬下去全是棗味兒!
小丫頭驚呆了。
黃櫻給允哥兒也喂了一口。
兩個小孩傻眼了。
允哥兒暈乎乎的,抓著她衣擺,“二姐兒,這也太好吃了。”
黃櫻挑擔兒出門,寧丫頭非要跟她走,她一人塞了個饅頭,“外頭冷,好生在屋里待著。”
允哥兒乖乖推回來,“允哥兒不吃,二姐兒賣錢。”
“還多著呢,快吃!”
她挑起擔子,這回饅頭比早上多五十個,還多了三十個蒸蛋糕。
*
國子監。
巳時。
宋直講結束經義講學,學生們立即哄鬧起來。
謝昀將桌上筆墨亂塞進書籠,“走,去水柜街!”
“去作甚?”
“買饅頭!”
崔琢:“不去。”
“為何?!早些去,晚了怕是買不到,那饅頭滋味忒好!”
“去了怕也買不著。”崔琢記得那小娘子籃子里并不很多。
“她明兒還來。”
謝昀一臉失望,“我還想給我娘買些呢!”
他只失望了一下,立即道,“午膳去哪吃?我不吃膳堂!”
崔琢:“我也不吃。”
膳堂狗都不吃。
“去鐵屑樓如何?他們家入爐羊,罨生軟羊面許久沒吃了。”
“行。”
剛出講堂,偏碰上周琦幾個,那廝正手舞足蹈樂呵呢。
謝昀冷哼一聲,視線剛要移開,卻見他手里拿著熟悉的饅頭。
他臉色更黑了。
周琦正拉著吳鈺說話,視線掃到謝昀,也哼了一聲,聲音變大,“且說好了,咱們今兒上鐵屑樓!”
謝昀腳下站住:“我們方才便決定去了,不許跟著我們!”
“嘿分明是我先說的!”
“我先說的!”
“我先說的!”
說著便撕扯了起來。
崔琢站在一旁,滿臉無語。
書童們急得團團轉。
“崔郎君,快勸勸四郎罷。”
韓修讓吳鈺將周琦拉過來,“想被罰可以再大聲點。”
然而已經遲了。
蔣學正聽著聲音便過來了,“又是你們兩個!”
兩人被罰抄書。
謝昀氣得頭頂冒煙。
周琦也氣得不輕,“都怪你!”
“分明怪你!”
蔣學正笑呵呵地搖頭,捋著胡子出去了。
*
黃櫻挑著擔兒到水柜街的時候,正逢國子監酉時下學。
她聽見三三兩兩的學生議論周謝兩家之事。
這事兒也不算稀奇,當初鬧得挺大。
周家是寒門新貴,周大人乃天寧二十年科舉狀元,如今任著吏部尚書,乃實打實的紫袍玉帶二品大員。
謝家乃治學世家,謝大人授龍圖閣直學士,曾教官家讀書,乃當世大儒,任戶部尚書,深受官家信重。
說起來都是市井小民仰望的存在。
這周家有位小娘子,行四,人稱周四娘,是出了名的長得好,學問好,品行好,可謂一家有女百家求。
周家跟謝家毗鄰,同住宣德門前天街東第四坊——昭德坊。
謝家呢,有個謝二郎,也是出了名的學問好,——殿試官家欽點的探花郎。
相貌也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年南郊大禮,要選定官家坐玉輅時的執綏官,這個人,百官選來選去,官家一拍手定了,“謝晦之。”
百官嘩然,說他資歷不夠。
以往要么是帝王近親,要么宰執重臣,謝晦之,不夠格。
官家說誰比他長得好,誰來。
朝臣啞然了。
當年南郊祭祀,觀看的百姓,尤其小娘子小媳婦擠得不要命了,就為看一眼這謝二郎容貌。
但就是這么個人,好好的官當著當著,他不干了,要出家。
謝家一時間雞飛狗跳的。那段時間汴京城里天天有熱鬧,街巷閑話,三句不離謝二郎。
聽說這人度牒都辦了,法號都有了,就差剃度了。
謝家大娘子愣是站在太平興國寺門口,揚言誰敢給她家二郎剃度,她就跟禿驢拼命。
為這,興國寺至今也對謝家人沒好臉色,每逢浴佛節,贈浴佛水唯獨掠過謝宅。
總之,謝二郎這個家沒完全出成,只能算出了一半。
然而,更炸裂的發生了。
周四娘出家了!她可不是玩兒虛的,直接剃度出家。
喝!
連官家也吃上了瓜,問周大人和謝大人,到底怎么回事。
謝大人一問三不知。
周大人一問臉黢黑。
總之,兩家從此不合,梁子就此結下了。
……
“黃家饅頭咧!剛出鍋的熱饅頭!蜜棗饅頭——蜜豆饅頭——香甜松軟的紅棗雞子糕咧——”
“小娘子——”黃櫻回頭,見又是早上的小丫頭,她挑著擔兒走過去,“小娘子買饅頭么?”
早上天黑,這會兒看清小丫頭打扮,比尋常百姓顏色鮮活些,頭上插了梔子絨花,腕上帶著薄薄的銀鐲兒,只是寬大了許多,不太合尺寸。
小丫頭遞過來三十個方孔錢,“各色饅頭撿兩個罷。”
黃櫻笑:“只蜜棗和蜜豆餡兒的,紅糖的這會子沒做呢。”
“那雞子糕是甚么?”
“是我家的秘方,用紅棗、雞子和麥面蒸的甜糕,這個費糖,費雞子,也費炭火,所以貴些,二十文一個。”
“二十文!”
黃櫻笑:“是呢!小娘子可以嘗嘗,好吃再來買。”
她用油紙包了塊試吃的給小丫頭。
小丫頭狐疑地接過,聞了聞,一股很濃的棗味兒,香香甜甜的。
她一口咬下去,眼睛瞪大,還不待細品,已經咽下去了。
她從未吃過這樣的糕餅,怎地軟成這樣?入口即化,好生奇妙。
“可好吃?”
“忒貴,二十文能在州橋吃份煎燠肉。”
小丫頭撇著嘴,“蜜豆和蜜棗各撿三個罷,我家娘子說饅頭還可入口,不過比起西車子曲的萬家饅頭還是差了些。”
“改日我做了新的小娘子嘗,好吃再買。”
黃櫻手腳麻利地搓開油紙,將饅頭撿好,笑道,“娘子能將我這手藝跟東京城第一——萬家饅頭比,已是看得起我了。娘子喜歡我的手藝,我高興還來不及。”
“你倒是個嘴皮子利索的。”
樓上傳來一聲:“碧兒——”
“哎!”小丫頭忙蹬蹬蹬跑了。
黃櫻挑起擔兒,心想剛才那聲音真好聽。
“紅棗雞子糕咧——又軟又香甜的雞子糕——剛出鍋的熱饅頭咧——”
這個點正是饗食時間。
東京城里很多人家不開火,三餐都在外吃,或者直接讓飯店送到家里去。
前面的王家分茶是家大飯店,門前枋木搭的山棚上掛了二三十邊豬羊,店里坐滿了人,用的碗都是琉璃淺棱碗。
上菜的小兒子穿白虔布衫,左手端四個碗,右手從肩膀到手,疊了二十來個碗,黃櫻只在書里見過,真瞧見了,不由嘖嘖稱奇。
跟耍雜技一樣哎!
“黃家香甜饅頭咧——”
謝昀抄完書,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走在街上一肚子火。
“下次再碰見周琦這廝,必要給他好看!”
云安欲言又止,“大郎不是交代,不要理周郎君——”
“我何時理他了?!分明是他與我糾纏!哼!”
他聽見什么聲音,立即扭頭,看見個瘦小的丫頭,挑著擔子,喊什么“黃家饅頭”。
他眼睛一亮,“小娘子!給我來十個饅頭!你可是卯時賣蜜棗饅頭的?怎地饗食也賣?”
這小郎君眼生,十歲左右的樣子,生得那叫一個唇紅齒白,還帶嬰兒肥,黃櫻都想掐一把。
小家伙穿圓領緞面窄袖襖,外罩鑲毛領石綠短袖褙子,腳蹬皮靴,腰佩短匕,可真神氣啊。
“是呢!早晚都賣!”黃櫻笑著道,“這會子只有蜜棗和蜜豆餡兒的,郎君各要幾個?”
“各撿五個罷,紅糖的怎沒了?小爺還沒吃呢!”
黃櫻笑:“紅糖不夠了,我新做了紅棗雞子糕,最是松軟香甜,郎君嘗嘗?”
“紅棗雞子糕?我怎沒聽過。”
“是我新想的方子,做來試試。”
黃櫻包了一塊試吃給他嘗。
謝昀皺著眉接過,看了她一眼,小丫頭長得眉清目秀,一雙笑眼,讓人不忍拒絕。
他塞進嘴里,隨意地嚼了嚼,“嗯?”
黃櫻笑瞇瞇的,“郎君可喜歡?”
謝昀眼睛一亮,“你這雞子糕怎么做的?我沒吃明白,快給我撿一塊,我仔細嘗嘗!”
黃櫻給他包了一塊。
謝昀拿著端詳,瞧著形狀也沒見過,不知怎么做的。看起來松松軟軟,與饅頭完全不同。
他咬了一口,好像能聽見沙沙的聲音,他忍不住睜大眼睛,這糕濕濕潤潤,細膩綿軟,一抿就化。
“這雞子糕,我都要了!”
謝昀臉色興奮,給云安一塊,“你嘗!”
云安本沒怎么放在心上。
這樣的小食,所用大都價賤。郎君吃個新鮮,吃兩次便要膩的。
但他咬了一口,便知自己錯了。
他詫異地瞧了眼這小娘子,其貌不揚,做的糕竟這樣出神入化。
“雞子糕二十文一份,我一共做了三十份,當真都要?”
謝昀:“快給我包起來!”
他要帶回去給娘和祖母嘗嘗。
黃櫻笑:“好咧。”
她手腳麻利地將他要的饅頭包好,正包雞子糕呢,旁邊又來一道聲音,“我要十個饅頭。”
黃櫻抬頭,瞧見是早上的郎君,“好,馬上!”
謝昀臉拉得老長,哼了一聲扭過頭。
周琦也黑著臉,瞧見黃櫻包的雞子糕,“這是甚么?”
謝昀笑了一聲,“這是雞子糕,小爺全買完了。”
這下,黃櫻不用想也知道這二位不對付。
她笑道,“今兒第一回賣,這雞子糕費功夫,半天才做了三十個,郎君想買明兒我還來的。”
謝昀付了錢,可算揚眉吐氣一把,大搖大擺地走了。
周琦:“雞子糕當真好吃?”
黃櫻笑,她忙拿起試吃的給他,“郎君嘗嘗,好吃再來買。”
周琦早上吃過一回瞧不起人的虧,這會子老老實實接過,將那一小塊放進嘴里。入口綿軟濕潤,不用嚼就化了,還有雞子的香味兒,他從未吃過這樣的東西。
“全讓謝昀買走了?”他更氣了。
黃櫻哭笑不得,“謝郎君嘗了便都買了。”
不過,姓謝?
“明兒給我留三十個。”
黃櫻:“好嘞。”
蛋糕這東西,可算是奢侈物兒,味道和口感都是一流的。蘇玉娘擔心得要死,她卻很有把握。
二十文一個還是定價低了。
不過她一個叫賣的,主要為打開名氣做生意,賣貴了也不好。
吃到就是賺到。
這一會子,已經有一大群人圍了過來。
有早上買過的,還有沒買到的,也有聽了別人說好吃來買的,還有瞧見這么熱鬧買來嘗的,結果嘗了以后就要再來十個八個。
無他,這饅頭五文錢一個,當真是超值。
味兒又好,餡兒又多。
“不是我吹,鹿家包子鋪招牌——軟羊各色包子,十五文一個,不如這個好吃。”
黃櫻笑,麻利地包好,收錢,沒歇過。
賣得比她預想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