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日,天色漸亮。
平陸以東,隱蔽河灣處,蘆葦叢中,稍大的空地,搭起了臨時營帳。
當然,說是營帳,倒不如說是中間鋪著幾張防潮氈布的簡陋葦席堆更恰當些。
至于兩千多的戰馬,則是早在出山的時候,就已經留在了山里放生了。因為接下來,他們要渡河,帶著戰馬根本不現實。
趙諶裹著氈布,靠坐在草堆邊上。
吳革、牛五等一路從汴京出來的九名親衛就守護在他邊上。
宗澤僅僅只是休息了前半個晚上,便再次醒來,眼前就是他們跳出包圍圈的最后一步了,一日不安全,他一日不能放松。
宗澤一雙虎目,掃視著隱蔽休整的將士們,雖然人人面帶疲憊,甲胄不整,但隊伍肅靜無聲,依然保持著嚴明的紀律。
顯然每個人都是在假寐,沒真睡死。
只要稍一有動靜,他們就會立刻警覺起來。
宗澤微微頷首,這是他最后的精銳,也是護送太子日后起事的關鍵所在。
如今即將破圈,那么下一步該考慮的,就是關中復雜的局勢了!
想要征服西軍那些悍將梟雄,殿下的手里若是沒有大軍在握那是不行的!
就在宗澤沉思之際,一陣急促,卻又極力壓制的腳步聲打破沉寂。
一名渾身被露水打濕,沾滿泥濘的斥候,在親兵的引領下快步來到宗澤面前,稟告道:“大帥,探明了!”
“蒲津渡、太陽渡,以及好些私渡部署的巡防金狗營寨,從昨日午后開始就拔營,并且陸續有兵馬開出,朝北邊去了!”
“就在剛剛,末將回來時,又走了一大隊,看旗號是一個謀克隊。如今南岸各寨,守備比三日前空虛了近半!”
宗澤一直緊繃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濕的空氣,沉聲道:“子固成了!”
片刻后,宗澤睜開眼,折身來到趙諶身邊,聽到腳步聲,趙諶也睜開了雙眼。
“殿下,斥候來報,南線部署的巡防兵力已經拔營,這說明子固他們成功引起了完顏活女的注意,讓其誤判,開始往北線抽兵!”
“不出意外,今日南線兵力就會撤走大半,到戌時,我等便可渡河了!”
聽到宗澤如此說,趙諶也是心頭一怔。
到了此處,已經到了突破包圍圈的關鍵,只要渡河成功,就算是破圈了。
且現如今南線部署的兵力,都被抽調去了北線,等到自己等人渡河過去,就算還留守的部分金兵發現回報完顏活女,也來不及了!
他只能看著自己等人離開!
“好!”趙諶深吸口氣,鄭重道:“宗帥,你下令部署吧!”
“是!”對趙諶抱拳一禮,宗澤豁然轉身下令:“傳令,留守千人,保護殿下!”
“其余千人分兩隊,攜斧鋸繩索,一隊沿河搜尋可用舟船、漁戶,好言相勸,以銀錢購其舟筏、木材等渡河所用之物。”
“另一隊,就地砍伐林木,拆取廢料,全力扎制木筏浮囊!”
“申時前需備齊足以渡我全軍之具!”
“遵令!”偏將壓抑著興奮,低聲領命,迅速散去安排。
在宗澤部忙著搜尋船只,造渡河的工具時,天色漸漸放亮,時間來到二月二十。
垣曲北部。
亳清河出山口外。
從昨日夜里,完顏活女便開始將大軍營帳搬移到了此處,并做出統一部署。
兩日一夜,從南線各個渡口,抽調而來的大半兵力均已到位,像鐵桶一樣將亳清河出口外的黃河灘涂圍得水泄不通。
此外,有了更多的兵力,就算宗澤從其他地方出去,奔向任何一處渡口,那里部署的兵力,也足以將其拖住。
屆時,自己的大軍,便能第一時間趕到,不過,他更愿意相信,宗澤必然已經知曉外面布下了天羅地網,因此絕不會冒死出來。
因為宗澤手里還有一個太子諶。
所以在他看來,最大的可能,就是宗澤老匹夫,又開始垂死掙扎,在找出路了。
不過這一次,他不會再給他機會了。
“將軍,大軍已到位,是否進軍?”副將騎馬來到完顏活女身邊。
聞言,騎在戰馬上,身披重甲的完顏活女,馬鞭向前一指,道:
“吹號!進軍!”
“嗚、嗚、嗚……”
低沉的牛角號聲連綿響起,金軍步卒組成密集的陣型,開始向山谷入口壓去。
與此同時,亳清河山谷內。
“將軍,金狗進來了,剛才弟兄們來報,所有的出口都被封鎖,整體以河谷入口為中心,左右為兩翼,包圍壓進!”
偏校提著刀,來到一處高地,對著背眺望遠處的張承易稟告。
“將近三日時間,完顏活女飛梟傳出,理應十八日晚,調兵的命令就全部傳到南線了……”張承易眸光閃爍,盯著手上的輿圖。
“這些時間,足夠南線所有收到傳書的布防點拔營趕往北線了,”深吸一口氣,張承易合上輿圖,道:
“宗帥他們的時間應該夠了!”
“不過,還是盡可能的多給他們點時間,此處能拖多久就是多久……”想及此處,張承易轉身,道:“深入后撤!”
“盡可能多拖些時間!”
“是!”隨著張承易命令下達,一千精銳紛紛開始縱馬后撤。
這一次,他們不需要設伏,更不需要清理痕跡,只需要利用人數優勢,盡可能拖延。
拖一個時辰賺,拖一日賺翻!
隨著大軍壓近,全軍鋪開搜尋,張承易等人毫不掩飾的深入大山,自然被完顏活女發現,命令下達,散開的包圍圈迅速收縮。
終于,接近午時,在一處河灘開闊地帶,張承易等人被包圍,此時已是退無可退,身后是滾滾大河,前方和左右都是金軍。
前方是如潮水般涌來的金兵!
“弟兄們,此處風景如何???”提刀的張承易灑脫的高呼一聲。
“好,太好了!”
“美,太特娘的美了……”
“哈哈哈,老子做夢都想睡這風水寶地了!”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疲憊,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最后的時刻,終于到了!
金兵“嘩啦啦”散開,前方丘坡上,完顏活女騎著戰馬緩緩而來,居高臨下的俯視。
不過他卻是沒有看這一伙千人騎兵。
而是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后方是滾滾河水,兩側是絕壁,確實是一處死地。
可他想要的宗澤大軍,確實沒有影子。
不過他卻是不慌,殺了這伙前哨,慢慢搜山就是,整個包圍圈都在縮小。
宗澤,逃不了!
“殺。”完顏活女握著馬鞭的手輕輕一擺,下達了一個輕描淡寫的命令。
“咻咻咻!”
金軍的進攻開始了。
上來便是鋪天蓋地的箭雨。
面對撲面而來的箭矢,張承易等人立刻飛舞刀劍劈砍抵擋。
“沖出去,殺光金狗!”
張承易劈砍掉一支利箭,長刀前指,下令攻殺。
他們現在沒有阻擋的盾牌,只能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性,極速沖殺,近戰血拼。
“砰砰砰!”
騎兵沖鋒,雖然有將士被箭矢射中倒地,但如此近距離,還是被沖到了。
金軍一方自然也開始出動騎兵。
金軍的鐵騎如黑潮般涌來,馬鼻噴吐著白霧,蹄聲震得河灘碎石跳動。
“轟!”
終于,兩伙精銳騎兵沖殺到了一起。
“殺!”張承易怒吼,猛地一夾馬腹,率先躍出,戰馬嘶鳴著迎頭撞入敵陣!
“鏘!”
第一刀劈下。
迎面金騎的彎刀連帶著半片肩胛被斬開,血浪“啪”的潑灑在河灘上。
戰馬之上,張承易反手橫削,又一騎喉間爆出血線栽落馬下。
“攻殺,攻殺,攻殺!鑿穿他們!”將士們嘶吼咆哮,刀鋒攪碎第三名敵兵的胸甲。
“攻殺,攻殺,攻殺!”其余將士也是高呼著,悍不畏死的沖殺而去。
然而,他們悍勇,金兵也不弱,雙方都是精銳,不存在誰被對方氣勢壓倒一說。
可金軍數量畢竟占優勢,太多了。
“哈哈,跟老子一起死吧!”左側傳來怒吼,一名將士被長矛捅穿胸膛,然而他卻死死攥住矛桿,獰笑著,另一手揮刀砍翻敵人。
右側三名宋軍背靠背組成小陣,長槍揮舞,不斷有斷肢和頭顱飛起,然而包圍圈,卻是越來越小。
“將軍,換命!”
年輕偏校突然大笑,他馬腹插著兩柄彎刀卻渾然不顧,策馬撞向金軍最密集處而去。
“殺!”遠處張承易聽到了,但沒有回頭,眼眶欲裂,刀勢愈發狂暴。
每一次劈砍都帶著骨骼碎裂的悶響,每一記突刺,都帶起內臟的腥熱。
短時間,高頻率的沖殺,他的鎧甲早已變形,左肩嵌著半截箭桿,鮮血浸透戰袍。
此時,金軍的包圍圈越來越?。?/p>
“結圓陣!”張承易高呼。
聞言,殘存的騎兵立即靠攏,戰馬喘著粗氣,將士們渾身浴血,卻依然保持著陣型。
金軍騎兵再次涌來。
這次他們改變了戰術,不再正面沖擊,而是繞著圓陣游走,不斷用弓箭騷擾。
“啊!”一名將士大腿中箭,卻咬牙折斷箭桿,繼續握緊長槍。
“殺!”眼瞅著金人變換陣型,長時間下去他們必然會被慢慢磨死,這種死法太窩囊。
“兄弟們,這種死法太窩囊,跟老子殺出去!”怒吼一聲,張承易雙手猛的一扯韁繩,策馬沖出陣型,直撲金軍隊列。
“噗呲,噗呲,噗呲……”長刀所過之處,敵兵紛紛落馬。
此時只剩下二十余名騎兵緊隨其后。
他們從未想過能活著離開,此刻臨死,更是抱著殺一個墊背,殺兩個算賺的心思沖殺。
金軍陣中被生生撕開一道口子。
然而,面對完顏活女的大軍,這點突圍口子,很快被更多的金兵堵死。
張承易的戰馬被長矛刺倒,他順勢滾落,長刀在地面劃出半圓,掃倒三名敵兵。
“下馬步戰!”
落地的張承易吐出嘴里的血沫。
此時,眾人的戰馬都已受重傷,殘存的將士也紛紛下馬,背靠背組成最后的防線。
金兵的沖殺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集,不時的海有弓弩手掠陣射殺。
而張承易等人,沒有盾牌,他們就以尸體為掩體,沒有長兵,就撿起斷槍殘刀。
“噗呲!”一個將士腹部被刺穿,卻死死抱住敵兵,讓同伴有機會一刀斃敵。
另一個斷臂的士卒,用牙齒咬著刀柄,還在拼命揮砍。
“嘭!”張承易的刀終于斷了。
他扔下斷刀,從地上撿起一桿長槍,直接沖進人群,連挑七人。
終于,隨著“嘎吱”一聲,槍桿也折斷,他又撿起一把卷刃的腰刀,繼續廝殺。
丘坡上,完顏活女和副將見此,也不由的被張承易等人的悍不畏死所動容。
突然,完顏活女揮手示意暫停。
一旁副將抬手,號角吹響,下方河灘,金兵的攻殺停止。
“如果你告訴我宗澤此刻在哪,我就放了你和你的弟兄們?!彼蒙驳臐h話喊道:
“我故意拖延時間,就是等宗澤派人來救你們,可現在都沒看到他?!?/p>
“很顯然,你們被放棄了……”
“呵,呵呵,哈哈哈……”不等完顏活女說完,張承易拄著刀,突然仰頭大笑,笑聲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仰天長嘯。
“都聽見了嗎,???”他對殘存的部下喊道,“金狗怕了,哈哈哈!”
“怕了,哈哈哈……”最后幾十個漢子,也都跟著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決絕。
笑了半晌,張承易突然挺直身軀,舉起卷刃的腰刀,直指天穹怒吼:“大宋!”
“萬勝,萬勝,萬勝?。?!”殘存的將士齊聲怒吼,他們用態度回答了完顏活女。
見此,完顏活女冷著臉擺手。
下一刻,河灘一排弓弩手走出。
“唰唰唰……”密集的箭雨,鋪天蓋地,將張承易在內的十多人覆蓋。
至此,張承易部,死間任務結束。
“繼續搜山……”完顏活女扯動韁繩,轉身離去,“宗澤必然就在這附近!”
夜色沉沉,明月高懸。
此時宗澤已帶著大軍,從平陸縣東部的一個私渡口,八政渡附近渡河,并登岸。
過程有驚無險。
對岸留守的金軍哨所果然兵力空虛,警戒松懈,被先登岸的宋軍銳士輕松解決。
全軍登陸后,宗澤毫不停留。
“快!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輜重,全速朝虞坂古道前進,必須在明日天黑前穿過它!”
宗澤亞低聲,對著大軍下達命令。
他們沒有了戰馬,全靠步行,因此必須要更快。
眾人腳步加快,趙諶被牛五背在身后,全速向西急行。
一路疾馳,沉默無言,終于在天邊擦亮時,抵達了虞坂古道的入口。
這是一條在絕壁上開鑿的古道!
“虞坂古道的東起點,就在黃河西岸的鹽湖附近,終于踏上了黃河西岸的土地……”
趴在牛五背上的趙諶默默計算著路線,心中不由的長松了一口氣。
至此,他已踏入陜境,達成了逃亡之路的第二步,戰略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