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月高懸。
濠清河入口,完顏活女的中軍大帳內(nèi),此刻燭火搖曳。
此時早已是三更時分,山間的搜捕依舊一無所獲。
完顏活女雙手環(huán)抱,橫躺在虎皮椅上,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頭總有一股不安。
“將軍,南線急報!”
就在此時,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副將掀簾而入。
“唰!”完顏活女雙眼猛的睜開后起身,抬手從面色鐵青的副將手上的傳書。
而在完顏活女查看的同時,身旁的副將,也跟著開口道:“昨日午時,巡防隊在陜州段河岸,發(fā)現(xiàn)十七具我留守的尸體!”
“且在沿岸發(fā)現(xiàn)大規(guī)模砍伐痕跡和營灶遺跡,”說著,副將語氣一頓,看了眼面色徹底陰沉下來的完顏活女后,繼續(xù)道:
“估算,至少有兩千人馬在此駐扎,之后渡河。”
“宗澤老匹夫,你該死,啊!!!”完顏活女猛地起身,一把將地圖上的沙盤掃落。
此刻,他是終于明白,自己的不安來源于何處了,他又一次被宗澤戲耍了!
完顏活女到底是頂尖名將,雖然遭遇宗澤的時候,處處被壓制,可此時經(jīng)過這傳書一點撥,立刻就明白了所有關(guān)鍵。
今日在濠清河山谷捕殺的那批人,確實是執(zhí)行死間任務(wù)的精銳探哨,也確實是為了吸引自己等人,可宗澤根本不在山里。
他本人早就從邵原鎮(zhèn)開始,就朝南線而去!
面對父帥布下的三重羅網(wǎng),他知道自己插翅難逃,所以干脆兵行險招,將計就計!
自己捕殺的那批人,就是一個餌!
“將軍,痕跡是新的,不會超過兩日。”副將面色焦急道:
“將軍,是否立刻下令追擊?”
“來不及,太遲了……”完顏活女搖了搖頭,滿心苦澀的頹然坐回椅中。
他自然知道,宗澤是一位優(yōu)秀的統(tǒng)帥級存在,沙場行軍,兵力部署,那是何等敏銳!
只要給他一線之機,便會被牢牢抓住,此刻,他怕是早已進入陜境。
父帥親自布局,自然不會如此輕易被破去,而這一切,都怪他操之過急!
父帥的布局,他怎么看都沒有看到漏洞,可他卻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就是整個布局中唯一的漏洞!
“父帥的布局之所以被破,完全在我,”完顏活女深吸口氣,咬牙道:“此事我難辭其咎,我要親自向父帥請罪!”
副將張了張嘴,想要勸解一二,可最終也只能閉口不言,躬身一禮后默默退下。
深夜,飛梟沒入夜空。
黃河西岸,二百里之外的丹州城下,此刻正是烽火連天。
“轟!”巨石從投石車上呼嘯而出,重重砸在丹州已然殘破的城墻上,激起漫天煙塵。
“咻咻咻!”
箭矢如雨,鋪天蓋地籠罩而下。慘叫聲,喊殺嘶吼聲,此起彼伏。
完顏婁室立馬于一座土坡之上,冰冷的眼神如同鷹隼,審視著戰(zhàn)場的每一處細節(jié)。
在他身側(cè),謀士韓慶山輕撫短須,道:
“大帥,丹州一下,延州便會孤立之狀。我軍便可全力圍攻延安府,屆時整個鄜延路便可盡入我手。”
“某料定,屆時,宋人必退守坊、耀諸州,憑山險之固,阻我南下京兆之路。”
“欲圖關(guān)中,日后必有一場惡戰(zhàn)啊……”
韓慶山,出自遼國漢官大族,玉田韓氏。
遼國自建國之初,就大量任用漢人官員,并逐漸形成了一批地位極高,與契丹皇室關(guān)系密切的漢人世家大族。
而這玉田韓氏,又稱幽州韓氏,在遼國未滅之前,可謂是毫無疑問的第一豪門。
其權(quán)勢甚至超過許多契丹貴族。
遼國滅亡后,韓式轉(zhuǎn)投金廷,因通曉兵法,熟知南朝地理人情而被倚重。
這韓慶山,便是完顏婁室身邊的謀士。
聽完韓慶山的話,完顏婁室頷首,目光依舊鎖定在城頭上,那一個個,仍在奮力揮舞旗幟,浴血守城的宋軍身影上。
“宋人并非全無血性,只是大勢已去……”他先是感慨,而后語氣陡然轉(zhuǎn)冷,“破了此城,屠三日。”
“漢人骨頭硬,只能殺到他們害怕,才可馴服!”
聽到漢人骨頭硬這句話,韓慶山神色有些不自然,不過卻是沒有發(fā)表什么看法。
金人不同于遼人,遼人面對他們這些漢官,尚有幾分禮遇,可金人卻不會。
“大帥!活女將軍飛梟急件!”韓慶山正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忽見一名傳令兵疾奔上坡,單膝跪地,將竹筒呈上。
聽到是兒子的飛梟傳書,完顏婁室接過竹筒,打開了一份卷著的書信。
目光快速掃過紙上的文字。
不到片刻,完顏婁室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了一瞬,隨即便恢復(fù)如常,而后他將信紙遞給韓慶山。
“宗澤,倒是本帥小瞧宋人了。”完顏婁室目視遠方,“傳令青城,我要知道這個人的一切,從出生到現(xiàn)在,事無巨細!”
已經(jīng)看完完顏活女傳信的韓慶山,略顯驚訝道:“大帥不怒?”
“怒?”婁室望向硝煙彌漫的丹州城墻,“輸一陣才能看清對手深淺。”
“你此前說的對,不能小瞧漢人,這個宗澤能在如此嚴(yán)密的羅網(wǎng)下逃生,這等軍事才能,已不是尋常統(tǒng)帥可比。”
“活女被他利用心性,看似是活女的疏忽,卻也是本帥的大意。”
“至于太子,”完顏婁室說著,語氣一頓,又道:“太子跑不了,關(guān)中遲早要蕩平……”
“這一天,用不了多久。”說著,他凝視夜空,呢喃自語:
“宗澤,本帥記住你了……”
靖康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數(shù)日匆匆而過,此時趙諶已在宗澤的保護下,順利進入同州境內(nèi)。
夜。
同州城外一處荒敗村落中。
自從進入陜境開始,這一路上的金兵防守越發(fā)分散,因此夜里點火,自然也不用太過擔(dān)心。
篝火旁,宗澤、吳革和趙諶坐在一起。
趙諶默默吃著干糧,在他身旁,宗澤收起手上的輿圖,幾次看向趙諶欲言又止。
“宗帥可是有話對孤說?”趙諶吃完手里的干糧,接過吳革遞來的水壺喝了一口,目光看向宗澤,開口詢問。
其實他心里已經(jīng)猜到宗澤在擔(dān)心什么了。
“殿下,我們現(xiàn)在地處同州地界,之后只需一路向西,經(jīng)過渭南,便可入長安……”說著,宗澤語氣一頓,吸了口氣后,道:
“關(guān)中沃野千里,形勢險要,自是有成王業(yè)之基的潛力,可如今,卻是非長久之所。”
趙諶靜靜的聽著,沒有發(fā)表看法。
“完顏婁室此刻正在北面進宮,而丹州、鄜州旦夕可破,我們即便入了長安,怕是也守不得幾時,此外……”
說著,宗澤似是有難言之隱,不過還是道:“金人逼迫官家寫下廢太子詔書!”
“殿下若是以廢庶人的身份入關(guān)中,西軍怕是會有其他心思。”
“屆時,關(guān)中局勢將更為復(fù)雜……”
聽到這里,趙諶開口,道:“宗帥是想問,孤西進關(guān)中之后的打算嗎?”
一路上的保護,朝夕相處,宗澤自然早已知曉,從汴京出逃,決定西進關(guān)中,全都是趙諶這個十歲太子的決斷。
這一路上都在逃亡,所以他始終不曾考慮這些,現(xiàn)在即將入關(guān),面對復(fù)雜局勢和未來,他想聽聽這位太子殿下的打算。
畢竟,他從來不是為了護送某個人,而是護送國本入關(guān),另立新朝!
這才是他的真正打算!
二帝被困,天下大亂,因此大宋需要有新的主人站出來,成為中心,以此號召天下。
趙諶個皇太子,國本,自是當(dāng)仁不讓。
其實在他心中,最理想的,還是南下,因此若是太子的打算不夠成熟,欠缺考慮的話,他必死諫!
趙諶本以為宗澤早就會跟自己提,沒想到他直到現(xiàn)在才詢問。
“還請殿下示下。”見趙諶果然有自己的打算,宗澤立刻拱手,聆聽。
“將軍所言不錯,關(guān)中確實不是久留之地,”趙諶語氣一頓,跟著道:“但卻為孤留下了一筆可以另立新朝的龐大財富。”
“陜西五路,如永興軍、鄜延、環(huán)慶、秦鳳、涇原等龐大而強悍的西軍資源,以及那些悍將梟雄,都是未來孤與金國爭天下的本錢所在!”
“孤知你顧慮,這個太子只要出現(xiàn)在關(guān)中,甚至是稱帝,另立新朝,那天下所有目光都將匯聚在此。”
“屆時金人也會愈發(fā)瘋狂攻殺!”
“因為只要孤在,大宋就在!滅宋的目的就永遠達不成!”
“再加上,關(guān)中早已不如從前,人口、糧食,可能無法支撐起一個新朝長久的運轉(zhuǎn)……”
趙諶說著,宗澤靜靜聽著,這些正是他所顧慮的,不過看太子如此,他覺得這位小小年紀(jì),已有人主之資的殿下,肯定已有打算。
果然,趙諶再次開口,道:“此外,關(guān)中邊上還有個西夏,如果關(guān)中建立新朝,他們什么態(tài)度?”
“這些都是麻煩!”
“因此,從建立一個龐大且完整的朝廷的角度來看,關(guān)中自然不夠格!”
“可是,從建立一個完整,且強夯的龐大勢力,它對孤來說,反而是如今天下最完美所在!”
“之后,等我們勢力龐大,底蘊強悍了,便可一步步從關(guān)中入川!”
“借助蜀地的亂世沃土,建立新朝,屆時關(guān)中與川蜀相守相望。”
“一步步重塑乾坤!”
聽到趙諶真正的打算后,宗澤瞳孔里,精光爆閃,他承認(rèn),太子想的比他要遠!
在他心里,最優(yōu)的解,就是南下,有康王的大軍在,太子立新朝會很容易。
所以,他已經(jīng)打算勸太子之后南下了,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太子志向竟如此之大!
南下是自保,殿下他竟想進取!
這份魄力,膽識,洞徹天下的長遠目光,饒是他,也不得不佩服至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