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棟見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聲音恢復(fù)了主持會議的程式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dǎo):“情況就是這樣。喬國良同志的錯誤是嚴(yán)重的,影響是惡劣的。”
“現(xiàn)在,請各位黨委委員本著對組織負(fù)責(zé)、對隊伍負(fù)責(zé)、對事業(yè)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發(fā)表意見。”
“對于如何處理喬國良同志的問題,以及如何開展整風(fēng)運動,請大家積極建言獻(xiàn)策。”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人,那眼神分明在說:該表態(tài)了,而且,必須旗幟鮮明。
壓力,如同實質(zhì)般沉甸甸地壓在了每一個黨委委員的肩頭。
發(fā)言的順序、措辭的分寸、態(tài)度的拿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第一個發(fā)言的人,會是誰?
又會說出怎樣的話?
所有人的目光,開始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幾個在局里資歷較老、或者平日里相對敢言的委員身上。
劉博文坐在江昭寧的右邊,整個過程頭顱低垂得幾乎要埋進胸口,仿佛要鉆進桌子底下去。
他放在桌下的雙手,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著一支沒有墨水的簽字筆。
作為政委,作為局黨委副書記,此刻的他無比尷尬。
反駁李國棟?
那意味著對抗書記,甚至比喬國良更愚蠢!
附和?
那等于親手將破案主心骨送上絕路!
他只能沉默,用沉默對抗這幾乎要碾碎他靈魂的巨大壓力。
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悄然滑落,他卻毫無知覺。
桌上的筆記本攤開著,除了抬頭會議名稱和時間,一片空白。
就在這令人屏息的時刻,坐在角落負(fù)責(zé)會議記錄的年輕科員,因為緊張,鋼筆尖在記錄本上輕輕一滑,發(fā)出“嗤”的一聲微響。
這聲音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嚇得他手一抖,差點把本子掉在地上。
他慌忙抬頭,正對上江昭寧似乎無意間瞥過來的目光——那目光依舊平靜,卻像探照燈一樣,瞬間讓他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襯衫。
風(fēng)暴的中心,江昭寧的嘴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無人察覺地向下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然后,這位年輕的書記輕輕抬起右手,只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關(guān)節(jié),在身前的烏木桌面上,極其輕微、緩慢而清晰地叩擊了兩下。
“篤、篤。”
聲音很輕,幾乎微不可聞。
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李國棟耳邊,讓正熱切等待他贊賞和支持的他瞬間渾身僵硬,臉色唰地一下白。
江書記這是…什么意思?
不滿?沒聽清?
還是對某個措辭有異議?
就在李國棟因為這兩聲微不可聞的叩擊而心膽俱裂、腦袋一片空白,絞盡腦汁試圖理解其中深意時,江昭寧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舊不高不低,平淡無波,“國棟同志,剛才你說的,‘這股邪氣沖天、桀驁不馴的樣子……’”
江昭寧的聲音在這里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接著,他仿佛覺得不夠,又自然地接上另一個李國棟精心選擇的、的詞:“還有,這個……刻在骨頭里‘這股子匪氣’……”
江昭寧的目光從李國棟因為極度緊張而開始扭曲的臉上緩緩移開,投向虛空中的某一點。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探討意味,“國棟同志,我想聽聽你進一步的想法。”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終于落在了李國棟冷汗直冒的臉上,平靜地追問:“你具體指什么?”
“……”
李國棟張著嘴,像條離水的魚,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臉色從煞白迅速漲成豬肝紫,巨大的汗珠瞬間滲出,沿著鼻翼兩側(cè)滾滾滑落,砸在他緊扣桌面的手背上。
什么叫“具體指什么”?書記難道覺得我對喬國良的指控有夸張成分?
或者…他在質(zhì)疑我“定性”的準(zhǔn)確性?
冷汗瞬間浸透了李國棟的襯衣后背。
他腦中一片轟鳴。
他剛才那些慷慨激昂的控訴,那些為了表忠心而不惜用上的最刻毒、最嚴(yán)厲的詞匯,此刻被江昭寧用最平淡的語氣復(fù)述出來追問細(xì)節(jié),卻顯得如此虛張聲勢、如此…蒼白無力!
難道…書記根本不是想嚴(yán)懲喬國良?
難道我之前那番投其所好的表態(tài)…完全拍在了馬蹄子上?!
這突如其來的反轉(zhuǎn)讓李國棟措手不及,靈魂仿佛被抽空,大腦一片空白,精心構(gòu)筑的邏輯鏈條瞬間崩塌!
就在李國棟魂飛天外、僵立當(dāng)場、內(nèi)心被巨大恐懼吞噬之時,江昭寧沒有再給他任何緩沖和組織語言的機會。
他的目光從徹底失語的李國棟身上緩緩移開,再次如同探照燈般,掠過會議室里所有呆若木雞的臉。
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深晦莫測。
他再次開口,語速極其緩慢,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到能聽見心跳聲的會議室里:“我想聽聽——”
聲音在這里停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書記的指示”。
江昭寧的視線在每一張或驚愕、或茫然、或極度緊張的臉上略作停留。
最終似乎無意地掃過一直垂首沉默、如同不存在的劉博文,然后才一字一頓地繼續(xù)道:“……在座的各位黨委委員。”
他停頓了一下,確保每一個字都落進了所有人的耳朵:“……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最后幾個字一出,會議室的氣氛瞬間陡變!
那無形的威壓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沉凝!
如同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蘊含著巨大的勢能,卻不知將彈向何方!
“你們……”江昭寧的聲音變得更加緩慢,幾乎是在用氣聲說話,卻帶著攝人心魄的力量,“有不同的意見嗎?”
整個空間瞬間凍結(jié)。
李國棟如同被瞬間抽走了骨頭,身體晃了晃,近乎虛脫地癱軟在椅子里,臉色死灰。
他那套精心設(shè)計的、打算以雷霆手段處置喬國良這個早想拔掉的眼中釘并借此邀功的計劃,此刻在書記平淡的追問中徹底瓦解。
剛才還附和著小聲議論或為李國棟叫好的幾個成員,瞬間噤若寒蟬,死死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胸腔里!
開玩笑,這種時候誰還敢說有“不同意見”?
去反駁李國棟還是去反對書記?
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可附和?
誰敢保證書記那句話問的不是另有深意?
紀(jì)委書記趙志試圖端起茶杯掩飾顫抖的手,杯蓋卻發(fā)出一連串細(xì)小而急促、如同驚鳥振翅的“叮叮”脆響,在這片死寂中被無限放大。
他尷尬地停下動作,喉頭費力地滾動了一下。
更多的人則是集體上演“鴕鳥戰(zhàn)術(shù)”——把頭顱深深埋下去,恨不能鉆進桌肚里。
有低頭看筆記本的,有假裝被突然的噴嚏刺激而揉弄通紅的鼻子的……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主席位上那道平靜卻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一絲波瀾。
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繃到了極限。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空調(diào)送風(fēng)口吹出的冰冷氣流聲,以及某些人心臟瘋狂擂動胸腔的隱響。
燈光慘白地打在每一張表情復(fù)雜、眼神驚疑不定的臉上。
劉博文那一直緩慢轉(zhuǎn)動筆的手,在江昭寧問出那句“有不同的意見嗎?”時,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