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簽字筆在他指間被捏得幾乎變形。
劉博文那幾乎要把鼻尖埋到桌面上的頭顱,以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抬起了一絲絲。
他那雙原本黯淡、充滿掙扎和痛苦的眼睛深處,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海里,猛然看到了穿透萬丈深淵、來自遙遠海面的……一線極其微弱、卻帶著溫度的波光。
這一線光茫稍縱即逝,快得讓他自己都懷疑是否是錯覺。
他眼角的余光,極其小心地、緩慢地,沿著桌面的邊緣向上挪動,試圖捕捉主席位上的反應(yīng)。
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空氣凝固得讓人窒息,時間仿佛被拉長到一個令人痛苦的程度。
那份沉甸甸的寂靜壓在每個人胸口,等待著一個打破沉默的聲音,一個指向下一步方向的手勢。
然而,主位上的江昭寧,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座散發(fā)著無形吸力的深淵。
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視線在會議室里緩緩移動,如同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考古學(xué)家,在用目光耐心地、細致地“清理”著每一張面孔上呈現(xiàn)的不同形態(tài)。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突兀的聲音劃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江書記,我有話說!”
是劉博文。
他猛地舉起了手,動作幅度不小,帶動了身下的椅子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
“唰!”
剎那間,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驚愕、疑惑、探究、甚至帶著一絲看戲意味的復(fù)雜情緒,在每一雙眼睛里閃爍。
李國棟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劉博文。
趙志則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想把自己藏進椅背里。
其他幾位黨委委員的表情也瞬間僵住,空氣里的緊張感陡然升級,幾乎能聽見噼啪作響的電火花。
江昭寧終于抬起了頭。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從容,甚至可以說是漠然。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緩緩抬起,目光平靜地落在劉博文臉上,像深潭水面上掠過的一縷風(fēng),不起波瀾。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你有什么話說?”語調(diào)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劉博文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但開口時,聲音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江書記,我認(rèn)為,如果要開除喬國良同志,那必須要有他重大違法亂紀(jì)的確鑿事實作為依據(jù)。”
“根據(jù)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沒有這樣的證據(jù)。”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后重新落回江昭寧臉上,語氣變得更加堅定,“退一步講,即便是要辭退他,或者將他調(diào)離公安機關(guān),也需要有相應(yīng)的、足以支撐這個決定的違法違紀(jì)事實,或者有充分的事實證明他確實不再適合從事公安工作。”
“這是組織原則,也是對同志負責(zé)。”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劉博文的話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了巨大的、無聲的漣漪。
李國棟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放在桌下的手緊握成拳。
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個書記明顯不悅、大家噤若寒蟬的時刻,劉博文竟敢跳出來唱反調(diào),而且是如此旗幟鮮明地維護喬國良!
劉博文清晰地感受到來自李國棟方向的冰冷視線和來自江昭寧方向的巨大壓力。
他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繼續(xù)陳述,聲音里帶上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斟酌:“現(xiàn)在,唯一能明確拿出來說的,就是他……他對書記您不夠禮貌,言語上確實有頂撞,造成了不好的影響。”
他微微停頓,觀察著江昭寧的反應(yīng)。
江昭寧依然面無表情,只是那支轉(zhuǎn)動的筆停了下來,被他輕輕握在手中。
“所以,”劉博文的聲音放得更低,也更懇切,“我個人認(rèn)為,基于現(xiàn)有的情況,給予必要的紀(jì)律處分,就足夠讓他深刻反省,長足記性了。”
“這樣既能維護紀(jì)律的嚴(yán)肅性,也能體現(xiàn)組織對干部的挽救和教育。”
“哦?”江昭寧的眉梢極其細微地挑動了一下,幾乎是微不可察。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鎖定劉博文,那平淡的語調(diào)里終于帶上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給什么紀(jì)律處分?”
這簡單的問話,卻像一塊巨石壓在了劉博文的心口。
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更加灼熱了。
政委與局長的觀點,一個主張?zhí)幏郑粋€主張開除,這簡直是天上地下,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他此刻提出的任何具體處分建議,都像是在李國棟熊熊燃燒的怒火上澆油,也是在試探江昭寧那深不可測的底線。
劉博文咬了咬牙,口腔里甚至嘗到了一絲鐵銹味。
他知道自己這一步踏出,可能就再也沒有回頭路。
但他不能退縮,這不僅是為了喬國良,也是為了某種他認(rèn)為必須堅持的原則和底線。
他迎著江昭寧的目光,清晰地吐出幾個字:“給予誡勉談話即可!”
“嘶……”
會議室內(nèi)響起一片極力壓抑的倒抽冷氣聲。
其他的黨委成員們徹底愕然了,一個個目瞪口呆,幾乎忘記了呼吸。
誡勉談話?!
這幾乎是黨內(nèi)最輕的一種處理方式,通常用于提醒、告誡存在苗頭性、傾向性問題的干部。
在頂撞縣委書記這樣“嚴(yán)重”的事件面前,政委居然只提議誡勉談話?
這和局長李國棟力主的“堅決開除”,簡直是云泥之別!
這……這書記能答應(yīng)嗎?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江昭寧書記雖然平時看起來溫文爾雅,但誰都知道他手腕強硬,心思深沉。
他一旦發(fā)怒,后果不堪設(shè)想。
眾人看向劉博文的目光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敬佩他敢言的,有覺得他愚蠢的,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擔(dān)憂和恐懼。
局長李國棟可是還兼著副縣長的職務(wù),那是市管干部,要動他,程序復(fù)雜,阻力不小。
可是你劉博文,一個正科級的縣局政委,書記要動你,那還不是跟摁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一個電話,隨便找個由頭,就能讓你從公安局卷鋪蓋走人,甚至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