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工作推進得比預想中更為深入和迅速。在陳海的帶領下,紀委調查組很快在京州城市銀行的信貸檔案中發現了大量違規操作的確鑿證據——虛假的資產評估報告、明顯違背信貸規程的審批流程、以及幾家特定房地產企業異常寬松的授信額度。然而,當調查試圖追蹤那些疑似被收取的回扣和利益輸送的資金最終流向時,卻遇到了技術壁壘。一些關鍵賬戶的開戶信息和資金鏈條涉及跨行、跨省甚至跨境操作,需要公安系統,特別是經偵總隊的技術力量和偵查權限的介入才能徹查。
田國富深知此事敏感且時間緊迫,他直接向常務副省長寧方遠做了匯報,請求公安廳協調配合。
寧方遠在辦公室聽完田國富的簡要陳述,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平靜地點點頭:“國富同志,案子的情況我了解了。金融領域的**是毒瘤,必須堅決切除。公安廳這邊配合紀委辦案是分內之事,也是祁同偉同志的責任。你直接派人去和他對接就好,我會跟他打好招呼,確保經偵力量全力配合,暢通無阻。”
田國富立刻將情況告知了陳海,并將與公安廳協調的任務交給了他。
陳海心情有些復雜。一方面,工作需要,他必須去見祁同偉;另一方面,父親之前的叮囑和過往的那些恩怨,讓這次會面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色彩。他帶上需要調查的人員名單和相關資料的復印件,驅車前往省公安廳。
省公安廳大樓氣氛肅穆。陳海在前臺登記后,被引到小會議室等候。秘書告知他,祁廳長正在主持一個重要的全省治安形勢研判會議。
大約等了半小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身警服的祁同偉大步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幾名干部,他正低聲交代著最后幾句工作安排。看到陳海,祁同偉臉上露出程式化的笑容,伸手過來:“陳海,久等了。不好意思,會議剛結束。”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陳海能感受到對方手掌的力度和干燥,一如他此刻展現出的精明與干練。
“祁省長公務繁忙,是我打擾了。”陳海客氣地回應。
祁同偉對身后的干部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去忙,然后對陳海說:“這里說話不方便,去我辦公室吧。”
走進祁同偉寬敞氣派的副省長辦公室,陳海簡要說明了來意,將田國富的請求以及需要經偵總隊配合調查的事項做了清晰匯報,并把帶來的資料遞了過去。
祁同偉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認真地翻閱著材料,眉頭微蹙。他看得很仔細,偶爾就某個細節詢問一兩句,顯得非常專業和內行。
“情況我了解了。”祁同偉合上材料,表情嚴肅,“這些資金流向的追蹤,確實需要經偵的技術手段。田書記和寧省長既然都有指示,公安廳這邊絕對全力配合。我馬上安排經偵總隊的負責人和你對接,抽調最得力的干警組成專班,資源共享,信息互通,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些資金的來龍去脈摸清楚,確保不耽誤紀委的整體辦案進度。”
公事公辦的態度,干脆利落的承諾,沒有任何推諉或遲疑,展現出一副高效協作的姿態。
正事談完,辦公室里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祁同偉起身給陳海倒了杯水,語氣也隨意了些:“老同學,我們可是有段時間沒見了。最近怎么樣?聽說你調回監察室主持工作,擔子不輕啊。”
陳海接過水杯,笑了笑:“是啊,比在檔案室忙多了。比不上你,副省長兼廳長,日理萬機。”
“都是為黨工作,分工不同而已。”祁同偉擺擺手,語氣平淡,卻自然流露出一股身處高位的自信。
兩人閑聊了幾句,話題不可避免地觸及了一些舊人舊事,氣氛似乎變得融洽了些許。陳海想起父親的勸告,心中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決定試探一下。他故作隨意地嘆了口氣,將話題引向了一個深藏已久的方向:
“說起來,時間過得真快。前兩天我家里老爺子還念叨起一些以前的事…唉,就比如我姐陳陽…”陳海一邊說,一邊留意著祁同偉的反應。
聽到“陳陽”這個名字,祁同偉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似乎也凝固了剎那。
陳海繼續用一種略帶感慨的語氣說道:“她那個前公公,就是原來部里那個副部長,進去之后,他們家也就散了。我姐后來也離了婚,一個人住在京城,這么多年了,一直就一個人單著,也沒再回來過…想想,也挺不容易的。”
祁同偉沉默著,沒有立刻接話。他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時空,一個久遠而模糊的身影緩緩浮現在腦海——那個曾經充滿理想、笑容明媚的大學女孩,那個與他有過美好憧憬卻最終敗給現實分道揚鑣的戀人。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多年前的恩怨糾葛、現實的身份地位、以及此刻微妙的政治關聯,所有復雜的情緒似乎在這一刻交織在一起,無聲地彌漫開來。
祁同偉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和失神,雖然極其短暫,但陳海敏銳地捕捉到了。那是一種超越了現今權力地位、源自內心深處的情感漣漪。
但很快,祁同偉便恢復了常態,他輕輕“哦”了一聲,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是這樣…京城機會多,她一個人…應該也還好。”
他顯然不愿在這個話題上深入,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隨即抬手看了看表,順勢轉移了話題:“時間不早了,省里那邊還有個關于安全生產的協調會,我得準備過去了。經偵那邊我馬上安排,讓他們負責人直接聯系你。”
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陳海立刻識趣地站起身:“好的,祁省長,那就不耽誤您時間了。配合的事情,多謝了。”
“分內之事,不必客氣。”祁同偉起身相送,臉上重新掛起了副省長應有的沉穩笑容。
陳海告辭離開,辦公室的門輕輕關上。
祁同偉卻沒有立刻離開去開會。他獨自站在原地,剛才強裝的平靜迅速褪去,眉頭微蹙,眼神再次變得有些飄忽和復雜。陳陽…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突然打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門,門后是他刻意遺忘多年的青春歲月和那段無疾而終的情感。那時的他,還只是個一腔熱血卻毫無根基的窮學生,而陳巖石的堅決反對,更是那段往事中一道深刻的傷疤。
他走到窗邊,望著樓下陳海的車駛離公安廳大院,目光深沉。陳海今天突然提起陳陽,是真的無意間的感慨,還是…別有深意?是陳巖石讓他來的?還是沙瑞金、田國富那邊有什么新的動向?
各種猜測在他心中飛快閃過。到了他這個位置,任何一個細微的信號,都可能牽扯到復雜的政治博弈和人事關系,他不得不深思。
“省長,會議時間快到了。”秘書輕輕推門進來提醒道。
祁同偉猛地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將腦海中那些紛亂的思緒和久遠的影像強行壓下。他是祁同偉,漢東省的副省長、公安廳長,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面對和處理。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了。
“知道了。”他轉過身,瞬間恢復了那個殺伐決斷的公安廳長形象,整理了一下警服,大步向外走去,將那一瞬間的失神和感慨,牢牢地鎖在了心底深處。只是,那微微抿緊的嘴角,透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