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委家屬院,夜色為這片靜謐的住宅區增添了幾分肅穆。李達康家的書房里,燈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窗外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
屋內,氣氛卻遠比窗外顯得凝重。大陸集團的老總王大路,這位平日里在商場上揮灑自如、與李達康有著幾十年深厚交情的漢子,此刻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眉頭緊鎖,往日里的從容被焦慮取代。
“達康,這次…這次你一定得想想辦法,救救歐陽!”王大路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急切,甚至有一絲懇求的意味。
李達康坐在書桌后的椅子上,身姿依舊筆挺,但眉宇間也籠罩著一層陰霾。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用手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桌面,目光銳利地看著王大路:“大路,你先別急。把事情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跟我說清楚。歐陽,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收了多少錢?怎么收的?給誰辦事了?”
他的問題直接而冷靜,完全是處理公事的態度,聽不出多少對前妻的個人關切,但這恰恰是李達康的風格——越是緊要關頭,越需要絕對的理性和清晰的信息。
王大路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敘述條理清晰:“達康,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完全清楚,但據我了解,以及銀行圈里的一些風聲,歐陽這次的事,恐怕是栽在了‘慣例’上。”
“慣例?”李達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對,就是那個…那個銀行系統內部心照不宣的潛規則。”王大路斟酌著用詞,“尤其是在房地產信貸這一塊。審批貸款,尤其是大額貸款,從經辦人員到審批領導,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好處’。這幾乎成了行規,所有人都在拿,上至行長,下至信貸科員。如果誰不拿,反而會被視為異類,會被排擠,甚至根本在那個位置上待不下去。”
他觀察著李達康的臉色,繼續解釋道:“歐陽坐在副行長的位置上,主管信貸業務,很多項目,她批還是不批,一句話的事。下面的人收了‘咨詢費’、‘手續費’,自然會孝敬上來一份。她…她大概也是身不由己。如果堅決不拿,就等于斷了下面很多人的財路,得罪的是整個利益圈子,工作根本無法開展。所以…所以她只能隨波逐流,也拿了一份。”
李達康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愈發深邃。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照你這么說,這并非歐陽菁個人性質極其惡劣的主動索賄,而是系統性的…‘行業弊病’?”
“可以這么說!”王大路連忙點頭,“至少從動機上看,歐陽未必是貪圖那點錢才…才犯錯的。更多的是環境使然,是那種‘人人如此,我不如此便無法立足’的無奈。沙瑞金書記和田國富書記這次通報的,不也是要整治整個金融系統的這種違規放貸和利益輸送問題嗎?這說明問題具有普遍性,并非單獨針對某個人。”
李達康微微頷首。王大路的這番解釋,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最初的某些疑慮。如果只是系統性問題下的隨波逐流,而非歐陽菁個人極其惡劣的、有針對性的**,那么事情的性質和操作的空間,就有所不同了。他最擔心的,是歐陽菁背著他,利用他的影響力進行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權錢交易,那將把他自己也拖入深淵。
“她收的那些錢呢?數額大不大?她自己花了沒有?”李達康追問道,這是關鍵問題。
王大路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復雜:“據我所知,歐陽其實…其實并不缺錢花。達康,你是了解我的,我王大路能有今天,離不開你和易學習當年在金山縣的支持和后來的幫助。我是一直想報答你們的。”
他頓了頓,有些感慨:“早些年,我想給你和易學習一些集團股份,你們兩位都堅決不要,說那是犯錯誤。我心里一直過意不去。所以后來,就只能逢年過節,或者你和歐陽生日的時候,以朋友的名義送些錢物,聊表心意。這些年來,這筆錢不算少,足夠歐陽維持相當優渥的生活了。她完全沒有必要,為了那點‘回扣’去冒險受賄。我猜…她可能根本就沒動那些錢,甚至可能都說不清具體收了誰多少。”
這番話,讓李達康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了解王大路,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他也了解歐陽菁,她固然有些虛榮和物質,但并非毫無底線、利令智昏之人。如果真如王大路所說,那歐陽菁這次落馬,確實帶著幾分“倒霉”和“無奈”的色彩,成了系統性**問題的一個典型犧牲品。
書房里安靜下來,只剩下時鐘的滴答聲。王大路緊張地看著李達康,等待著他的決定。
良久,李達康終于抬起頭,目光恢復了平時的果決:“大路,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歐陽菁在這件事情上,有她的責任,這一點毋庸置疑。違反了黨紀國法,就必須接受調查和處理。”
王大路的心提了起來。
但李達康話鋒一轉:“但是,如果情況真如你所說,問題的性質確有值得斟酌之處。她并非主犯,也并非情節最惡劣者。我會關注這個案子,會在合適的場合,以合適的方式,向有關方面說明情況的復雜性。盡量爭取一個…相對公允的處理結果。”
他沒有大包大攬,言語謹慎,但態度明確,他不會袖手旁觀,會從中斡旋。
王大路聞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知道,以李達康的身份和性格,能做出這樣的承諾,已經極其難得。有了李達康的關注和“說明”,歐陽菁的處境無疑會好很多。
送走王大路之后,李達康獨自回到書房,關上門。他臉上的平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凝重。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歐陽菁出事,于公于私,都讓他感到棘手。于私,畢竟夫妻一場,即便感情不再,也有一份道義和責任。于公,歐陽菁是他的妻子,這個身份本身就極其敏感,無數雙眼睛正盯著他,看他如何處理。沙瑞金和田國富在這個時候掀起金融反腐風暴,并將矛頭指向京州城市銀行,其深層目的,他心知肚明。
“系統性問題…隨波逐流…”李達康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復雜的笑意。這或許能解釋歐陽菁的行為,但又何嘗不是為很多人開脫的借口?他自己能在這個泥潭中,獨善其身多久?
他拿起電話,又放下。現在還不是直接出面的時候。他需要等待,需要觀察,需要在最合適的時機,用最恰當的方式介入。
夜更深了。李達康書房的燈光久久未熄。一場圍繞歐陽菁的風波,已然將這位以強硬和改革著稱的市委書記,卷入了更深的漩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