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覆滅的消息,像野火燎原般在西郊傳開了。
起初只是幾個在附近拾柴的流民,遠遠看見營地外那排用木桿挑著的首級——獨眼那顆腦袋掛在最中間,那只獨眼至死還圓睜著,只是沒了神采,在風里晃晃悠悠。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到晌午時分,整個西郊廢墟區(qū)都知道了:那個姓璟的年輕人,一夜之間滅了黑風寨余孽二十多人,自己這邊幾乎沒傷著人。
流言在傳遞中不斷變形。有人說璟公子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一個人就砍了八個山匪;有人說他手下的兵會妖法,能讓箭拐著彎射人;更夸張的是,有人說看見璟公子作法請來了天兵天將,那些山匪是被雷劈死的。
但不管怎么傳,核心意思是一樣的——西郊這片地界,出了個狠人。
第一個找上門來的是個瘸腿老漢,姓孫,帶著七八個拖家?guī)Э诘牧髅瘛K麄冊瓉碓诒边呉粋€被潰兵洗劫過的村子里茍活,聽說這邊有個“不搶百姓、還給飯吃”的營地,就拄著拐杖一路尋來了。
“璟公子,”孫老漢一進營地就跪下了,老淚縱橫,“求您收留我們這幾口人。我們什么都能干,種地、打鐵、編筐……只要給口吃的,讓我們干什么都行!”
璟言親自把老漢扶起來,讓趙鐵柱帶他們去登記——這是新定的規(guī)矩,所有投靠的人都要登記姓名、籍貫、有何手藝。然后按人頭分給一碗稠粥,安排住處。
孫老漢捧著那碗實實在在的粥時,手抖得差點灑了。他身后的婦人孩子更是連碗底都舔得干干凈凈。
第二個來的是一伙人。十三個青壯漢子,領頭的叫陳大膀,原是個碼頭扛活的苦力,城破后帶著一幫兄弟在廢墟里刨食。他們不像孫老漢那樣怯懦,進營地時雖然也恭敬,但眼神里帶著審視。
“璟公子,”陳大膀抱了抱拳,說話直來直去,“聽說您這兒講規(guī)矩,也講公平。我們兄弟十三人,別的沒有,力氣管夠。您要是看得上,我們跟您干。但有個條件——”
他頓了頓,目光炯炯:“咱們兄弟要在一處,不受人欺,也不欺人。每頓的飯,得讓我們吃飽。”
這話說得有些沖,旁邊幾個護衛(wèi)隊員臉上已經(jīng)露出不忿之色。璟言卻笑了。
“在我這兒,”他說,“守規(guī)矩的,飯管飽。不守規(guī)矩的,一粒米也別想多拿。”他指了指正在遠處訓練的護衛(wèi)隊,“看見了嗎?我的規(guī)矩就三條,做得到,歡迎。做不到,門在那邊。”
陳大膀盯著璟言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成!就沖公子這份敞亮,我們跟您干了!”
第三個來的,就有些意思了。
是個穿著半舊綢衫的中年人,自稱姓周,是南邊“太平坊”的話事人。太平坊是西郊少數(shù)幾個還有活人聚居的里坊之一,據(jù)說里面有百十戶人家,自己組織起來抵抗?jié)⒈土鞣耍銖娋S持著秩序。
周先生被請進破廟時,先打量了一圈——墻上掛著繳獲的山匪兵器,地上鋪著新編的草席,角落里整整齊齊碼著柴火。雖然簡陋,但井井有條。
“璟公子少年英雄,周某久仰了。”他說話文縐縐的,帶著讀書人那種迂回的客氣,“昨日聞公子剿滅黑風寨悍匪,為民除害,實在是大快人心。”
璟言請他坐下,讓小蝶倒了碗熱水:“周先生過獎。不知今日前來,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周先生搓了搓手,臉上堆起笑容,“是這樣……我們太平坊呢,雖說是抱團取暖,但也頗有些難處。一來缺糧,二來缺藥,三來……坊里青壯不多,防務上總是捉襟見肘。”
他頓了頓,觀察著璟言的臉色:“聽聞公子這里,既有糧,又有藥,更有一支能戰(zhàn)的隊伍。周某斗膽,想與公子結個善緣——咱們互通有無,守望相助,如何?”
話說得好聽,但意思很明白:想搭上線,占點便宜。
璟言沒立刻答應,也沒拒絕,只說:“周先生說得在理。只是我這營地初建,自己尚且艱難,恐怕……”
“明白,明白。”周先生連忙說,“不白要公子的東西。我們坊里有些婦人善織布,也有些老匠人會打鐵。公子若需要什么,盡管開口。”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周先生留下兩匹粗布作為“見面禮”,告辭走了。
老耿從廟后轉出來,啐了一口:“這老狐貍,空手套白狼來了。”
“他知道咱們缺什么。”璟言摩挲著那兩匹粗布,布料粗糙,但厚實,正是營地眼下需要的,“布匹,鐵器,還有工匠——這些都是咱們沒有的。”
“公子真要跟他們交易?”
“為什么不?”璟言反問,“他用咱們缺的,換咱們多的。公平買賣,各取所需。”
趙鐵柱卻有些擔心:“公子,咱們的名聲傳得太快了。今天來的是求投靠的、談買賣的,明天來的,就未必是善茬了。”
這話沒說錯。
第四批訪客在傍晚時分到了。只有三個人,但騎著馬——這在如今的西郊是極奢侈的事。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穿著錦緞袍子,袍角卻沾滿泥污,看起來不倫不類。
“璟公子是吧?”胖子下馬,大咧咧地一拱手,“我姓劉,義安坊的。咱們坊主聽說公子是個人物,特意讓我來請——明日巳時,坊里備了薄酒,請公子務必賞光。”
他說“請”字時,眼睛卻盯著璟言身后那些正在操練的護衛(wèi)隊員,目光里帶著掂量。
來了。璟言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劉管事客氣。只是營地事務繁雜,實在走不開。坊主的美意,心領了。”
劉胖子的笑容淡了些:“璟公子,坊主在西郊這片地界,說話還是管點用的。您這樣……不太好吧?”
話里已經(jīng)帶上了威脅。
破廟里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王石頭等幾個護衛(wèi)隊員已經(jīng)悄悄按住了刀柄。
璟言卻笑了:“劉管事誤會了。我不是不給坊主面子,實在是——明天我已經(jīng)答應了別人,要去清水河灘‘講道理’。要不這樣,后天,后天我一定登門拜訪。”
劉胖子臉色變了變。清水河灘那兩伙潰兵,義安坊也打過主意,但因為離得遠,一直沒顧上。現(xiàn)在聽璟言這意思,是要去搶地盤了?
“既然公子有事,那便后天。”他拱了拱手,翻身上馬,“坊主說了,他很想交公子這個朋友。希望公子……好自為之。”
三人策馬離去,揚起一路煙塵。
趙鐵柱看著他們的背影,眉頭緊鎖:“公子,這是最后通牒了。”
“我知道。”璟言轉身往營地深處走去,“所以清水河灘,咱們必須明天就拿下來。有了那塊地,咱們才算真正在西郊站穩(wěn)腳跟。”
夜幕降臨時,營地里點起了更多的篝火。新投靠的孫老漢一家被安排在了最暖和的窩棚里,陳大膀那十三個人則被編入了護衛(wèi)隊,和原來的隊員一起值夜、訓練。整個營地人口突破了三百,護衛(wèi)隊也擴充到了一百二十人。
破廟里,璟言攤開顧清風送來的西郊地圖。清水河灘像一塊不規(guī)則的玉佩,鑲嵌在河道拐彎處。東邊是十七戶農(nóng)戶搭的草棚,西邊被兩伙潰兵占據(jù)——一伙占著上游的磨坊廢墟,一伙占著下游的河神廟。
“王石頭。”璟言點了點地圖,“明天你帶三十人,從東邊繞過去,堵住農(nóng)戶那邊的路——不是要打他們,是別讓他們卷進來。”
“陳大膀。”他又看向新來的漢子,“你帶二十人,守住下游,別讓河神廟那伙人跑了。”
“剩下的人跟我,直取磨坊。”
老耿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忍不住問:“公子,那兩伙潰兵加起來有十六個人,都是打過仗的老兵。咱們雖然人多,但真打起來……”
“誰說我要打?”璟言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我是去講道理的。”
夜深了,營地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巡邏隊員的腳步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野狗吠叫。
破廟里,璟言一個人坐著,望著跳動的油燈火苗。
名聲,就像這火苗。能照亮前路,能帶來溫暖,也能引來飛蛾,甚至……引來撲火的瘋子。
他現(xiàn)在有了糧,有了藥,有了一支初具規(guī)模的隊伍,還有了越來越多的投靠者。但這一切都像建在流沙上的城堡——看起來堅固,一場大浪就能沖垮。
清水河灘是第一步,義安坊是第二步,而那個獵殺金兵軍官的任務……是必須跨過去的坎。
窗外忽然傳來極輕微的響動,像是瓦片被踩了一下。
璟言眼神一凜,手已經(jīng)按在了工兵鏟上。但響動只一下,就再沒聲息了。
他緩緩松開手,嘴角卻勾起一抹冷笑。
看來,有些“朋友”,已經(jīng)等不及要看看,他這座新起的“城堡”,到底結不結實了。
名聲如刃,可斬荊棘,亦能傷己。這剛剛點燃的火焰,能否在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中,愈燃愈烈?
(第三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