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帶著精心準備的第二批交易品,和忐忑又興奮的心情,踏上了那條剛剛被趙鐵山帶人初步清理加固的落星灘小道。隨行的除了必要的護衛和腳夫,還有背著藥箱的吳郎中,以及肖揚特意囑咐帶上的幾塊特別燒制的、帶有簡單西河村標記的精美鐵鱗磚樣品。
十天后,隊伍疲憊卻順利地返回,還帶回了白沙寨的回禮——更多種類的草藥、上好毛皮、幾段奇香木,以及……一小袋那種疑似銅礦石的碎塊。
“肖先生,那個姜老……不簡單。”林清回來后,第一時間向肖揚匯報,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敬佩和不可思議的表情,“他自稱原是北地一個小縣的書吏,因不愿同流合污,又遭仇家陷害,不得已帶著族人、鄉鄰一路南逃,最后在百蠻山邊緣的白沙河畔落腳,已有二十余年。”
“此人談吐不凡,見識廣博,雖避世多年,但對時局、人心、乃至我們西河村與清瀾郡的齟齬,似乎都有所察覺。他問得很細,關于我們的村規、工分、如何組織人力修碼頭、甚至……關于肖先生您。”
林清頓了頓,繼續道:“他并未深問,但言語間,對我們能在邊陲之地迅速崛起,似乎……很感興趣。交易時,他堅持用等價的貨物交換,不肯多占便宜,顯得很有原則。吳郎中還幫他寨子里一個發熱咳嗽的孩童看了病,用了我們的藥,效果很好,姜老很是感激。”
“關于那些石頭,”林清壓低聲音,“我試探著問起,姜老說確實是在后山一處干涸的河床里偶爾能撿到,他們覺得顏色奇特,偶爾撿些回來,但不知何用。他還說,河床往里走,山勢更險,他們平時也不怎么深入。我問能不能帶我們去看看,他……婉拒了,說那里不太平,有瘴氣,還有兇猛的野獸,不是好去處。”
肖揚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這個姜老,顯然不是普通的避世山民。他有見識,有原則,甚至可能……有故事。
“他有沒有提,除了鹽和鐵器,寨子里還缺什么?”
林清想了想:“提到過,缺好的陶器,尤其是大缸和煮飯的鍋。也缺針線、結實耐磨的布料。對了,他還隱晦地問過……我們能不能搞到鐵犁頭或者鐮刀這類農具。看樣子,他們想開墾更多河邊地,但工具不行。”
農具……肖揚心中微動。這既是需求,也是……機會。
“那些石頭樣品,讓老韓和吳郎中都看看,盡快確認是不是銅礦,大概品位如何。”肖揚吩咐。
老韓和吳郎中連夜查驗。結果第二天一早就出來了。
“肖先生!”老韓激動得聲音發顫,手里捧著一小塊被敲開、露出內部綠色和紅色紋理的石頭,“是銅礦!沒錯!雖然含雜不少,但……是正經的銅礦石!這種帶綠銹和紅斑的,是孔雀石和赤銅礦的混合!老天爺!百蠻山真有銅!”
吳郎中也補充道:“我查了帶來的醫書,其中提到百蠻山深處,確有‘赤銅山’、‘綠石谷’的傳說,古人曾零星采過,但因瘴癘猛獸,路途艱險,早已廢棄。沒想到,竟然讓那群避世的人,無意中碰到了礦脈的邊緣!”
確認了!真的是銅礦!哪怕只是邊緣的、零散的礦點,其價值也遠非磚瓦山貨可比!
銅,在這個高武世界,同樣是重要的基礎資源。兵器、鎧甲、錢幣、法器基材、乃至一些高級丹爐、器鼎,都離不開銅或其合金!其價值遠在鐵料之上!
這個消息,讓所有核心成員都陷入了狂喜。然而,肖揚卻異常冷靜。
“礦,在那里,跑不掉。但我們現在,不能挖,也挖不了。”他環視眾人,“第一,我們沒有開礦的能力、技術和足夠的人力(礦工風險極高)。第二,一旦走漏風聲,別說清瀾郡周家,就是州府,甚至紫霄宗這樣的宗門,都有可能聞風而動!到時候,西河村就是懷璧其罪,死無葬身之地!”
喜悅瞬間被冷水澆醒。是啊,銅礦雖好,但現在就是一塊燙手的山芋,甚至可能是催命的符咒!
“那……那我們該怎么辦?難道就當不知道?”趙鐵山急了。
“當然不是。”肖揚搖頭,“礦,現在不能動。但知道有礦這個消息本身,就是巨大的優勢。而且,我們有了白沙寨這個‘鄰居’。”
他看向林清:“下一次,你去的時候,帶一批我們最好的鐵質農具過去——鐵犁頭、鐮刀、鋤頭。用成本價,甚至略低于成本價,和他們交易。不提礦石,只說‘鄰居之間互相幫襯,互通有無’。”
林清立刻明白了肖揚的意圖——以誠換誠,以利換信。用西河村相對富裕的鐵器(得益于繳獲和紫霄宗廢料),去彌補白沙寨最迫切的需求,以此加深兩村的聯系和信任。當白沙寨對西河村的“善意”和“能力”建立起足夠信任后,關于礦石的合作,才能水到渠成。
“同時,”肖揚繼續道,“可以隱晦地提醒姜老,那種‘顏色奇怪的石頭’,或許……有些用處,讓他留意收集,我們可以用‘稍高’于普通石頭的價格收購。記住,是‘稍高’,不是天價。我們要表現出‘只是覺得這種石頭少見,有點研究價值’,而不是‘發現了寶貝’。”
“明白!”林清點頭。
“還有,”肖揚看向老韓和吳郎中,“你們倆,多花點心思,看看能不能用我們現有的條件,改進一下我們的鐵器質量,或者研究一下那些草藥、奇香木,看有沒有其他用途。銅礦暫時用不上,但我們可以先把其他能用的東西,變成我們的優勢。”
“是!”兩人齊聲應道。
“趙鐵山,”肖揚最后看向他,“落星灘通道,繼續拓寬、加固。同時,開始訓練一支小型的‘山地步兵隊’,熟悉百蠻山邊緣地形,學會叢林生存和潛行。不是為了打仗,是為了……熟悉環境,保護商路,有備無患。”
“明白!保證練出一群鉆山林子比猴子還靈的好手!”趙鐵山拍胸脯保證。
策略定下,西河村再次高效運轉起來。工匠們開始專注于打造結實耐用的鐵質農具,老韓和幾個徒弟則嘗試著用不同的火焰溫度和處理方法來提升鐵的韌性和硬度。吳郎中帶著幾個婦人在藥圃里忙碌,嘗試移栽、培育從白沙寨換來的草藥,并研究其藥理。
落星灘通道在更多勞力的投入下,漸漸變成一條勉強可供兩三人并行、甚至能通行小型馱馬(從黑水鎮秘密購買)的穩定山路。沿途設置了幾個簡陋的草棚和隱蔽的觀察點,并有“夜不收”小隊定期巡邏。
一個月后,林清第三次帶隊前往白沙寨。這一次,隊伍規模更大,攜帶的貨物更多,除了鹽鐵布匹,還帶去了十幾副嶄新的鐵犁頭和幾十把鐮刀鋤頭。
交易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姜老在看到那些精良的鐵質農具時,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連握著農具的手都有些發抖。他身后的寨民們更是發出了壓抑的驚呼。
“林……林先生,這些……這些農具,實在是……太貴重了。”姜老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和難以置信,“我們……我們寨子,怕是拿不出等值的東西來換……”
“姜老言重了。”林清溫和地笑道,“肖先生說了,鄰里之間,守望相助。貴寨缺農具,我們正好能做。上次那些草藥和毛皮,對我們的村民也大有幫助。互通有無,各取所需,哪有什么貴賤之分。這些農具,就按我們工匠核算的成本價折算便是,貴寨的山貨,對我們來說,同樣是寶貝。”
姜老沉默良久,深深看了林清一眼,最終重重點頭:“好!西河村肖先生,高義!老朽……代白沙寨上下,拜謝了!”
這一次的交易,氣氛明顯不同。白沙寨的人卸下了大半的戒備,甚至主動拿出了更多的山貨,尤其是一種曬干的、氣味芬芳、據說能提神醒腦、驅趕蚊蟲的特殊花朵。
交易結束時,姜老單獨留下了林清。
“林先生,”他的聲音很低,帶著滄桑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試探,“老朽……在這山里住了二十多年。見過狼,見過虎,見過比虎狼更可怕的人心。貴村的肖先生,還有你們……不太一樣。”
他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個更小、更沉、用多層油布包裹的布包,遞給林清:“上次,你們對那種石頭感興趣。老朽……多留了個心。這包里的,是寨子里一個后生,無意中在更深一點的山坳里,一處斷裂的巖壁上……敲下來的。顏色更純,老朽愚鈍,雖不知其價值,但想來……或許與你們更有緣。”
林清心中劇震,接過布包,入手沉重異常。他打開一角,里面是幾塊雞蛋大小、通體呈深綠色、隱隱泛著金屬光澤、幾乎沒有雜質的石塊!
更高品位的銅礦石!
“姜老,這……”
姜老擺擺手,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復雜難明的神色:“二十年前,老朽帶著族人逃難至此,所求不過一隅安身,與世無爭。但人……終究是活在人群里的。寨子里的娃娃們,不能一輩子,只會跟野獸、跟荒草打交道。”
他看著林清:“你們西河村,有路,有船,有磚瓦,有鐵器……更有規矩,有那股子向上的心氣兒。這些,都是好東西。比山里的金子……更金貴。”
“這些石頭,留在我們手里,只是壓箱底的死物。給了你們,或許……能變成些有用的東西,讓我們寨子里的娃娃們,以后也能……沾點光。”
他不再多說,轉身慢慢走回寨子深處,背影有些佝僂,卻仿佛卸下了某種重擔。
林清呆立原地,看著手中的布包,又看看遠處那些正在新奇地試用新農具的白沙寨民,以及站在簡陋屋檐下、好奇地看著他們這些“外人”的孩子們……
他突然明白了姜老的選擇,也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這不僅僅是交易。
這是一個避世二十多年的老人,在看到另一種可能后,悄然開啟的一扇門。
或許,連姜老自己都不完全清楚這扇門后是什么。
但西河村,已經站在了門口。
帶著剛確認的、更高品位的銅礦樣本,和一份比銅礦更珍貴的、來自化外之地的信任與期望。
當林清帶著這包沉甸甸的“希望”回到西河村,向肖揚展示時,整個核心層再次被震撼了。
“肖先生,這……這礦石的品質,遠比上次的好!而且,聽林工曹轉述姜老的話……”老韓捧著礦石,手都在抖,“他們……這是愿意把發現的地點告訴我們啊!”
肖揚接過一塊深綠色的礦石,感受著那遠超普通巖石的密度,眼中光芒閃動。
姜老的選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一個曾經讀過書、有見識、被迫避世二十年的老人,在看到西河村展現出的秩序、能力、以及……或許是最重要的,那份“不同”的誠意后,選擇了一種有限度的開放與投資。
他不是要全盤依附,而是希望西河村這條“藤蔓”,能帶著他們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小寨子,稍稍觸摸到外面那個正在變化的世界。
“信任,比礦石更珍貴。”肖揚緩緩道,“姜老給出了他的誠意。我們,不能辜負。”
他看向林清:“下一次,你去的時候,除了常規貨物,再帶一些我們‘村學’用的啟蒙識字木片,還有……幾本我們謄抄的、關于種植、畜牧、醫藥的簡易圖冊(讓林清根據記憶和自己所知編撰)。同時,正式邀請白沙寨,派人來我們西河村‘參觀’,看看我們的碼頭、工坊、村學。來去自由,食宿我們包。”
“另外,”肖揚頓了頓,“告訴姜老,我們西河村,愿意與白沙寨結成‘互助之盟’。我們的鐵器、鹽、布匹,可以穩定提供給他們。他們的山貨、草藥、毛皮,我們長期收購。甚至,如果他們有合適的年輕人,愿意來學點手藝,我們也歡迎。至于那種‘奇特的石頭’……如果方便,他們可以留意收集,我們以‘研究’之名,長期、穩定、優惠收購。我們保證,絕不泄露任何關于石頭的消息,也絕不強求他們深入險地。”
這是一個平等、互利、且充滿尊重的提議。既回應了姜老的信任,也明確了西河村的底線和誠意,更留下了未來更深層次合作(比如共同開發礦脈)的可能性。
“是!我明白了!”林清眼中閃爍著同樣的光芒。他知道,這不僅僅是商業往來,更是兩個邊緣聚落之間,在亂世中尋求共生與發展的嘗試。
西河村與白沙寨的聯系,自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不再是簡單的以貨易貨。
而是兩個在各自困境中掙扎求存的“邊緣者”,開始嘗試著,將彼此的力量,小心翼翼地連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