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晌的日頭雖不如正午毒辣,卻也曬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透著股子初冬特有的干爽。
徐金窩棚里,那幫漢子們一個個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從草席子上爬了起來。
秦庚也起了身,簡單抹了把臉,那雙眸子清亮,絲毫不見剛睡醒的惺忪。
“走著。”
秦庚招呼一聲,率先提起了車把。
徐春、金叔幾人跟在后頭,一行人推著洋車,車輪壓在干硬的土路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朝著潯河碼頭悠車而去。
這一路上,徐春和金叔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往秦庚背影上瞟,那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金叔是個藏不住事兒的,心里那點擔憂跟貓抓似的,憋了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緊走了兩步,湊到秦庚身旁。
“小五兒。”
金叔壓低了嗓門,那張滿是風霜的臉上寫滿了憂慮,“咱們這回算是把林把頭得罪狠了,那老小子心眼比針鼻兒還小,萬一給咱們穿小鞋……”
話雖沒說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林把頭手里捏著車牌發放和路線指派的權,真要想整他們,法子多得是。
秦庚腳下步子沒停,只是微微側頭,嘴角勾起一抹渾不在意的笑意:“金叔,您琢磨琢磨,咱們給林把頭送禮是為了嘛?”
“那自然是為了討好他,讓他別找茬。”
金叔下意識回道。
“那咱們震懾他,讓他怕咱們,是為了嘛?”
秦庚又問。
“也是……讓他別找茬?”
金叔一愣。
秦庚點了點頭,那雙腳在土路上踩得穩穩當當:“這不就結了?送禮是討好,震懾是嚇唬,這倆法子到了最后,那結果是一樣的,都是讓這孫子不敢動咱們。”
說到這兒,秦庚的語氣里帶上了幾分通透的冷意:“但這倆法子,根兒上不一樣。送禮那是把軟肋遞給人捏,若是哪天咱們禮停了,或者他胃口大了,那立馬就翻臉,比翻書還快。可震懾不一樣,那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只要我秦庚的拳頭還硬著,只要咱們這伙人心還齊著,借他三個膽子,他也得掂量掂量。”
“那……龍王會呢?”
徐春在一旁插了嘴,眉頭緊鎖,“那可是真正的龐然大物,江海龍那名字,在津門地界兒能止小兒夜啼。”
“徐叔,您這是當局者迷。”
秦庚嗤笑一聲,眼中透著看穿一切的精明:“若是江海龍真看重這事兒,真把這當成必須要辦的大事,今兒個來的就不會是林把頭和一個牙行掮客。這種為了女兒身后事還要找便宜路子的人,能有多大決心?不過是那姜爺和林把頭想從中撈一筆大洋,扯著龍王會的虎皮做大旗罷了。”
“若是江海龍真要動我,來的就該是揣著洋槍的槍手,或者是精通武學的紅棍,而不是倆在那耍嘴皮子的。”
這番話一出,徐春和金叔對視一眼,眼中的擔憂肉眼可見地散去了大半。
身后的馬來福和李狗幾人聽著,也是頻頻點頭,看著秦庚那挺拔的背影,心里頭除了服氣,更生出一股子安穩感。
以前的小五是個悶葫蘆,只知道賣死力氣。
如今的小五哥,那是文武雙全,看事兒比他們這幫老江湖還透徹。
“我知道大家伙兒心里在想啥。”
秦庚放緩了腳步,聲音清朗,傳進每一個兄弟的耳朵里:“咱們當苦哈哈當久了,好不容易占下潯河碼頭這塊肥肉,心里頭患得患失,怕丟了飯碗。”
“但這眼光,得放長遠點。”
秦庚回過頭,目光灼灼地掃視眾人:“別總盯著這倆錢兒發愁。咱們把腰桿子挺直了!既然不給林把頭送禮,那省下來的錢正好攢著。車夫這行當,一輩子就那三件大事。”
他伸出三根手指頭,一一數道:“一是攢錢買輛屬于自己的新車,不用再交租車錢受氣;二是打下一塊屬于自己的碼頭,不用看人臉色;三是攢夠了本錢,大家伙兒湊錢開個車行,咱們自己當把頭,當東家,以后不用再苦哈哈地拉車賣力氣!”
“現在,這第二步咱們已經邁出去了,碼頭有了!”
“剩下的,就是攢錢,買車,開車行!”
這番話,就像是一把火,直接扔進了干柴堆里。
“說得對!”
“五哥這話提氣!”
“咱們總不能一輩子當牛做馬,也得有個盼頭!”
眾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原本被龍王會壓在心頭的那塊大石頭,此刻被這宏偉的藍圖給頂開了。
是啊,碼頭都在手里了,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當然,該交的份子錢還是得交。
這錢不給林把頭,給的是上面的龍頭關二順,這樣只要大面上過得去,秦庚還能打,林把頭就不敢死磕。
……
潯河碼頭,江風獵獵。
下午的碼頭依舊繁忙,城北、城西、城東的車夫們陸陸續續都到了。
洋車在碼頭外的廣場上排成了幾條長龍,井然有序。
按照規矩,各家的頭車都得是鎮得住場面的。
其他幾家的頭車,那是清一色三四十歲的糙漢子,一臉橫肉,胳膊上跑馬,那是歲數和資歷熬出來的地位。
唯獨城南這邊,排在最前頭“頭車”位置的,是個二十不到的半大小子,胡茬都剛冒出來。
秦庚。
自從上次一拳轟殺陳三皮立棍之后,徐金窩棚和馬村窩棚的車夫們便立下了不成文的規矩——只要秦庚出車,這頭車的位置,雷打不動就是他的。
秦庚若是不開張,后面的兄弟誰也不敢搶先接客。
這叫排面,也叫規矩。
秦庚扶著車把,身姿筆挺如松,靜靜地望著江面。
周圍其他窩棚的車夫們,目光時不時往這邊瞟,眼神里滿是敬畏和羨慕。
“那就是五哥?看著真年輕啊。”
“年輕?你沒見那天那一拳,嘖嘖,陳三皮那種狠人,胸口都被打塌了。”
“頭車一響,黃金萬兩,這位置人家坐得穩。”
而在秦庚身后,馬村窩棚和陳金窩棚的車夫們正聚在一塊兒,唾沫橫飛地聊著晌午那檔子事。
馬來福靠在車輪上,一臉的不屑,對周圍人顯擺道:“要我說,小五兒那是真沒毛病!對付林把頭這種欺軟怕硬的渣滓,就得這么干!要么你好酒好肉把他喂飽了,要么你就隔三差五亮亮拳頭震懾一番。至于那什么龍王會,我就說是那牙人瞎咋呼!”
說到這兒,馬來福眼珠子一轉,看向旁邊一臉憨厚相的李狗,壞笑道:“為啥說瞎咋呼呢,因為今兒晌午那牙人,也來馬村窩棚了,說咱們李狗子的八字跟那江小姐也合呢!這小子差點就答應了呢。”
“噗——”
“哈哈哈哈!”
周圍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李狗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來了,梗著脖子辯解道:“笑嘛笑!那……那一千塊大洋呢!換你們誰不動心?啊?誰不動心?”
徐春在一旁磕著煙袋鍋子,樂呵呵地調侃:“呦,動心了?那狗子你咋最后沒答應呢?那可是龍王會的乘龍快婿。”
“哼!”
李狗哼哧了兩聲,挺了挺那并不寬厚的胸膛,大聲說道:“我想了想,咱雖然窮,但還是個站著撒尿的爺們!憑自己雙手吃飯,心里踏實!吃軟飯那是本事,可吃死人軟飯……那是斷脊梁骨的事兒,我李狗雖然沒本事,但這碗飯還是咽不下去!”
“好!”
“是個爺們!”
“哈哈哈哈——”
空氣里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就連秦庚聽了,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揚。
就在這時,遠處江面上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聲。
“嗚——笛——”
眾人精神一振。
“來了!客輪靠岸了!”
原本松散的車夫隊伍瞬間緊繃起來,一個個握緊了車把,眼神火熱地盯著出口。
碼頭上有大新的兵丁把守,手里端著老套筒,那是不允許車夫直接沖到跳板上去搶客的。
所有的旅人下了船,都得從唯一的那個柵欄出口出來。
待得兵丁們從那柵欄出口收一波錢,這才能給旅人放出來到碼頭的廣場上
隨著鐵柵欄門“嘩啦”一聲拉開,第一批旅人提著大包小包涌了出來。
秦庚作為頭車,當仁不讓。
他氣沉丹田,嗓音洪亮,透著股子穿透力,在這嘈雜的碼頭上格外清晰:
“洋車——!拉車嘞——!”
“進城住店,腿腳麻利!車穩人快,包您滿意——!”
這一嗓子喊出來,中氣十足,既不刺耳,又讓人聽得真切。
就在這時,人群里擠出來一個高鼻深目、頭戴禮帽的洋人。
這洋人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手里還拄著根文明棍,看著周圍嘈雜的環境,眉頭微皺,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聽到秦庚的吆喝聲,洋人眼睛一亮,徑直走了過來。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秦庚,又看了看那輛擦得锃亮、收拾得干凈利落的洋車,滿意地點了點頭。
緊接著,這洋人一張嘴,卻是一口地道得讓人發愣的津門方言,那兒化音比本地人還溜:
“哎,這位小哥,去津門城里頭,租界那邊,多少錢?”
“霍?”
秦庚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地打量了這個洋人一眼。
這年頭,洋人不少見。
但這能把津門話說得這么地道的洋人,還真是稀罕。
秦庚心里稍微盤算了一下。
從潯河碼頭到租界,路程不近,但也算不上遠,若是拉本地人,頂天了五十文錢。
但看這洋人穿金戴銀,一身行頭考究,一看就是個大肥羊,報價就得有講究。
報低了,人家覺得你車不行;
報太高了,顯得欺生。
“一百文。”
秦庚伸出一根手指頭,報了個大數。
這算是給對方留了還價的余地,也是試探。
這倒不是他秦庚故意要坑洋人,搞什么“替天行道”“忠君愛國”。
在底層討生活,哪有那么多大義?
純粹是混口飯吃的行業習慣。
看人下菜碟,那是車夫的基本功。
若是碰上那精明市儈的本地老油條,秦庚肯定報個實在價;
可若是碰上這種看著像肥羊的主兒,不宰一刀都對不起這世道。
這事兒講究個你情我愿,能把高價忽悠成,那是本事。
誰知那洋人聽了報價,連奔兒都沒打一個,手往馬甲兜里一摸。
“成,一百文就一百文,走著!”
說著,他隨手拋出一個亮閃閃的小物件。
秦庚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低頭一看,竟是個做工精致的小銀錁子,這分量,別說一百文,一百五十文都綽綽有余。
“得嘞!您上車,坐穩了!”
秦庚也不含糊,收好銀子,伸手壓下車把。
洋人邁步上車,往那軟墊上一靠。
“叮鈴鈴——”
秦庚大拇指一撥車把上的銅鈴,清脆的鈴聲瞬間響徹碼頭。
這是頭車發出的信號——頭車走了,后面的兄弟們可以開張了!
秦庚雙臂一較勁,腳下發力,洋車“嗖”地一下便竄了出去。
這一起步,穩如磐石,快如奔馬。
車上的洋人只覺得身子微微一晃,兩邊的景物便開始飛快倒退,卻絲毫感覺不到顛簸。
“哎呦!不錯!”
洋人坐在車上,忍不住贊嘆了一聲,“小哥這腿腳,這把式,是個練家子啊!”
朱信爺曾經和秦庚閑談聊到過洋人。
拉大新的達官貴人,你得把自己當空氣,人家不問你別吭聲,免得惹禍;
但若是拉洋人,這幫西洋鬼子那是閑不住的主兒,就愛跟車夫聊天,顯得他們親民。
這話還真一點沒錯。
車剛跑出碼頭沒多遠,這洋人就打開了話匣子。
“小哥貴姓啊?”
“免貴姓秦,秦庚。”
秦庚腳下生風,嘴里回話氣息卻絲毫不亂。
“秦庚,好名字。”
洋人樂呵呵地自我介紹,“鄙人來自西方日不落帝國,洋名叫亨利。不過既然在大新朝混飯吃,我也取了個大新名字,叫李是真。是個開醫館的大夫。”
“李時珍?”
秦庚笑了,“那是我們大新朝的藥圣,您這名字起得大啊。”
“非也非也,實事求是的是,求真務實的真。”
亨利擺了擺手,隨即身子前傾,看著秦庚那隨著奔跑而規律起伏的脊背,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秦庚啊,我看你這拉車極穩,呼吸綿長,每一步落地都像是生了根一樣。”
亨利忽然問道,“你應該是個命修吧?”
“命修?”
秦庚眉頭微皺,腳下步子未停,疑惑道,“那是嘛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