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展旭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直到刺骨的寒意從瓷磚地面穿透褲管,蔓延至四肢百骸,才讓他打了個寒噤,從那種近乎麻木的僵滯中驚醒。
指尖的傷口早已停止流血,留下一道暗紅色的、微微翻卷的皮肉,觸碰時傳來遲鈍的痛感。地上的狼藉開始散發出不太好聞的氣味。他緩緩站起身,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是生了銹。目光掃過空蕩冰冷的店面,最后落在緊閉的玻璃門上。門外,雪已成勢,將整個世界涂抹成一片模糊而均勻的慘白,連街燈的光暈都被削弱、稀釋。
瑤瑤。
這個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炭,烙在他冰冷的心口。她去了哪里?這么大的雪,這么冷的夜,她只穿著單薄的羽絨服,情緒那樣激動……無數糟糕的可能性瞬間涌進腦海,讓他剛剛恢復一絲知覺的身體再次繃緊,恐慌如同冰冷的鐵爪,攫住了他的喉嚨。
他不能再待在這里。不能再被動地等待,咀嚼自己的懊悔和無力。他必須找到她。
這個念頭一旦清晰,便帶起一股近乎蠻橫的力量,沖散了部分混沌。他迅速行動起來,顧不上收拾地上的殘局,也顧不上指尖的傷口。他沖到工作臺邊,抓起手機——屏幕漆黑,沒電了。他暗罵一聲,手忙腳亂地找到充電器插上,開機。
等待開機的那幾十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焦躁地踱步,目光不斷瞟向門外肆虐的風雪。開機鈴聲終于響起,屏幕亮起,未接來電和信息的提示接連跳出,幾乎全是陳瑤的名字,時間都在一小時前,最后幾條間隔越來越長,然后戛然而止。
他的心沉得更深。他立刻回撥過去。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冰冷的機械女聲像宣判。沒電了,或者……她不想接。
展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他快速穿上外套,圍上圍巾,又從抽屜里翻出強光手電和備用車鑰匙。鎖店門時,他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
車子停在店后的小巷里,已經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他發動引擎,暖氣需要時間,車內冰冷如鐵。他打開雨刮器,刮開前擋風玻璃上厚重的雪幕,視野稍微清晰了一些,但能見度依然極低。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他的車燈,像兩柄虛弱的光劍,徒勞地劈開濃稠的雪夜。
先去哪里找?家?她可能回去了,也可能沒有。他先往家的方向開去,車輪在積雪上打滑,他開得很慢,眼睛死死盯著道路兩旁,希望能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然而,除了被風雪扭曲的樹影和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什么都沒有。
小區樓下,他們的窗戶漆黑一片。他停下車,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鑰匙插進門鎖時,他的手抖得厲害,試了兩次才打開。
“瑤瑤!”他沖進門,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激起回響。
沒有回應。只有夏末從窩里爬起來,疑惑又擔憂地嗚咽著湊過來,蹭他的腿。屋里冷冰冰的,暖氣似乎關了,或者根本就沒開過。他飛快地查看每個房間,臥室、書房、衛生間……沒有人。她沒回來。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上漲,幾乎淹沒他的頭頂。她會去哪里?工作室?這么晚,又下著大雪……但他沒有別的線索。他重新沖下樓,發動車子,朝陳瑤工作室的方向駛去。
雪越下越猛,風卷著雪片瘋狂地拍打著車身,雨刮器開到最大,也幾乎來不及清理。路上積雪越來越厚,車子行駛得異常艱難。平時二十分鐘的車程,此刻仿佛漫無盡頭。展旭緊握著方向盤,指節泛白,眼睛因為長時間緊盯著白茫茫的前路而酸澀刺痛,心底的焦慮和自責如同滾燙的巖漿,在冰封的表層下灼燒。
他想起她最后那個眼神,冰冷、失望、心寒,還有一絲尖銳的諷刺。想起她顫抖著說出的那句話。想起她頭也不回沖進風雪里的單薄背影。是他把她逼到這一步的。是他自以為是的“平靜”和“過去已死”,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反而將她傷得更深。
他算什么?一個連自己過去都處理不好、連最基本安全感都給不了愛人的廢物。他憑什么以為自己有資格開始新生活?憑什么拖累她,讓她承受這些本不該屬于她的痛苦和猜疑?
自責的毒牙深深咬進心里,釋放出麻痹神經的毒素。但他不能停下,不能崩潰。他必須找到她。
終于到了工作室所在的創意園區。園區的路燈在雪幕中顯得昏暗無力。他停下車,也顧不上找車位,徑直跑到陳瑤工作室的樓下。樓下大門緊閉,里面一片漆黑。他用力拍打著玻璃門,呼喊她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雪夜里被風聲撕扯得破碎不堪。
沒有人應答。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和呼嘯的風雪聲。
她不在這里。
展旭背靠著冰冷的玻璃門,慢慢滑坐下來,積雪浸濕了他的褲管。強光手電掉在腳邊,光束照亮前方一小片飛舞的雪粒,除此之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蒼白。
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感攥住了他。城市這么大,風雪這么狂,她手機關機,情緒低落,她能去哪里?朋友家?她最好的閨蜜在外地。旅館?這么晚,這么大的雪……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絕望吞噬的時候,夏末濕漉漉的鼻子和溫熱的氣息忽然蹭到了他的手邊。他猛地一愣,抬起頭——金毛犬不知何時從車里跟了出來,正蹲在他身邊,身上落滿了雪,黑亮的眼睛里映著手電的光,焦急地望著他,嘴里發出低低的、催促般的嗚咽。
對了,夏末!它或許……展旭心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他撿起手電,站起身,拍了拍夏末的頭:“夏末,找瑤瑤!聞聞,找瑤瑤!”
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但他已經別無他法。夏末似乎聽懂了他的急切,它低下頭,在雪地里嗅聞起來,顯得有些困惑——雪掩蓋了太多氣味。但它還是努力地、執著地嗅著,尾巴不安地擺動著。
展旭跟著夏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園區里轉了一圈。夏末偶爾會停下來,對著某個方向低吠兩聲,但很快又迷茫地轉圈。風雪太大,氣味消散得太快。
就在展旭幾乎要放棄,準備打電話報警或者聯系陳瑤所有可能認識的人時,夏末突然興奮起來,它朝著園區外的一個方向,用力地拽著牽引繩(展旭出來時下意識給它套上了),喉嚨里發出急切的嗚咽聲,然后開始小跑起來。
“夏末?你聞到什么了?”展旭精神一振,連忙跟上。
夏末沒有停留,它拉著展旭,跑出了創意園區,拐上了旁邊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這條街通向河堤公園的方向。展旭的心猛地一沉。河堤公園?那里晚上幾乎沒人,這么冷的天,又下著大雪……
他不敢細想,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半跑著被夏末拖著往前。風雪撲打在臉上,生疼。手電的光束在漫天飛雪中晃動,照亮前方夏末奮力奔跑的背影和雪地上新鮮雜亂的腳印——有些已經被新雪覆蓋了一半。
他們跑上了河堤。這里空無一人,只有狂風卷著雪沫在空曠的冰面上呼嘯肆虐,像無數幽靈在嘶吼。路燈的光在這里更加微弱,只能勉強勾勒出欄桿和樹木模糊的輪廓。
夏末在靠近他們常停留的那個觀景臺位置停了下來,它不再往前跑,而是焦躁地在原地轉圈,鼻子不停地嗅著地面和欄桿,然后抬起頭,對著下面白茫茫的、被雪覆蓋的河面,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悲傷和困惑的嚎叫。
“汪嗚————”
這一聲,在風雪呼嘯的河岸上,顯得格外凄清而穿透。
展旭沖到欄桿邊,手電光向下掃去。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冰面和平緩的堤岸斜坡,一片平整,幾乎看不出任何痕跡。但他順著夏末嚎叫的方向,仔細看去,在靠近水邊的一處欄桿下方,積雪似乎有被觸碰、滑擦過的凌亂痕跡,幾個模糊的、幾乎要被雪掩埋的腳印延伸向那里,又折返回來,消失在通往公園外的主路方向。
有人在這里停留過很久,可能扶在這里望著河面,然后離開了。腳印很新鮮,雖然被雪覆蓋了不少,但還能看出大致輪廓和方向。
是瑤瑤嗎?她來過這里?她在這里站了多久?想了什么?
展旭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呼吸驟然困難。他不敢想象,在那樣心灰意冷、情緒激動的情況下,站在這樣風雪交加、空曠無人的河邊,她會是什么心情,又會做出什么……
“瑤瑤——!”他再也抑制不住,朝著風雪怒吼,聲音嘶啞破碎,瞬間被狂風吞沒。
沒有回應。只有風雪的嗚咽,和夏末不安的低鳴。
她離開了。從腳印的方向看,是朝著公園外,大概是回家的方向去了。但那是至少半小時,甚至更久之前的腳印了。她現在在哪里?是否安全回到了路上?是否搭到了車?還是……
展旭強迫自己停止最壞的聯想。他蹲下身,緊緊抱住夏末濕漉漉的、沾滿雪花的脖頸,從它身上汲取一點點可憐的溫暖和支撐。
“好孩子,夏末,好孩子……”他喃喃著,聲音哽咽,“我們繼續找。我們回家等她。她一定會回家的……一定。”
他像是在對夏末說,更像是在對自己下著最卑微的賭注和咒語。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河邊那處凌亂的痕跡,和那些指向歸途的、正在被大雪迅速掩埋的腳印。然后,他拉緊夏末的牽引繩,轉過身,朝著家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重新投入茫茫風雪之中。
這一次,他不是漫無目的地尋找。
他是沿著她可能留下的、最后一絲微弱的痕跡,抱著最渺茫的希望,踏上歸途。
風雪依舊,長夜未央。
尋跡的人,心如火焚,身似冰霜。
而被尋找的人,此刻又在何方?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