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展旭拖著幾乎凍僵的身體和同樣狼狽的夏末,終于回到那棟熟悉的居民樓下時,時間已近午夜。雪勢稍減,但風依舊凜冽,卷起地面上的浮雪,在昏黃的路燈下打著旋。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他沉重的腳步聲亮起,映出他蒼白憔悴的臉和結著冰霜的睫毛。夏末牽拉著耳朵,毛上沾滿雪塊,疲憊地喘著氣。
他停在自家門前,卻沒有立刻掏鑰匙。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不規則地跳動著,混合著冰冷的恐懼和一絲瀕臨絕望的期盼。他害怕推開門,里面依然是令人窒息的空蕩和寒冷。他又無比渴望,那扇門后,能有哪怕一絲她存在過的痕跡,證明她安全回來了。
深吸一口氣,冰冷空氣刺痛肺葉。他拿出鑰匙,手依舊有些抖,但對準鎖孔時,卻發現門并沒有鎖死,只是虛掩著。
心猛地一沉,又驟然提起。他輕輕推開門。
屋里的景象,讓他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客廳里亮著一盞昏暗的落地燈,光線勉強照亮一隅。暖氣顯然開了有一會兒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沉悶的暖意,與門外冰天雪地形成鮮明對比。然而,這暖意卻無法驅散室內另一種更徹骨的寒冷——那是情緒凝結成的冰。
陳瑤蜷縮在沙發的一角,身上裹著一條厚厚的毛毯,只露出半張蒼白的臉和凌亂潮濕的頭發。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疲憊的陰影,臉上淚痕已干,卻留下幾道淺淺的印子。她似乎睡著了,但眉頭緊蹙,身體在毯子下微微蜷縮,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態。
她回來了。這個認知讓展旭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一松,一股虛脫般的無力感幾乎讓他站立不穩。但同時,另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壓了下來——她回來了,但以這樣一種冰冷、封閉、仿佛與世隔絕的姿態。
夏末率先反應過來,它嗚咽一聲,想掙脫牽引繩朝女主人跑去,卻被展旭輕輕拉住了。他對它搖了搖頭,示意它安靜。夏末不解,但還是順從地趴在了門口的地墊上,濕漉漉的眼睛擔憂地望望男主人,又望望沙發上的女主人。
展旭輕輕關上門,脫下幾乎濕透的外套和鞋子,盡量不發出聲音。他走到沙發邊,蹲下身,借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看她。
她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有些發紫,呼吸輕淺而不穩。他伸手,極輕地碰了碰她露在毯子外的手——冰涼刺骨。他心口一疼,想握住那只手,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它,卻又怕驚醒她,怕面對她醒來后可能出現的、更冰冷的眼神和拒絕。
他看到了她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屏幕碎裂,已經關機。旁邊還放著一串濕漉漉的鑰匙。她顯然經歷了一番艱難的跋涉才回到家,甚至可能摔過跤。
自責如同無數細密的針,再次扎滿他的心臟。他慢慢站起身,去衛生間拿來一條干燥柔軟的毛巾,然后回到沙發邊,極其小心地、用不會驚醒她的力度,輕輕擦拭她濕漉漉的頭發。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陳瑤在睡夢中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睫毛顫動了一下,但沒有醒來,只是無意識地往毯子里縮了縮,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鼻音的啜泣,像受傷小獸的嗚咽。
這一聲,幾乎讓展旭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強忍著,繼續手上的動作,直到她的頭發不再滴水。他又去臥室拿來一床更厚的被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然后,他去廚房,燒了一壺熱水,沖了一杯濃濃的紅糖姜茶。他端著滾燙的杯子,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讓氤氳的熱氣慢慢升騰。
做完這一切,他才在沙發另一頭的地毯上坐了下來,背靠著沙發,面向著她,仿佛一個沉默的守衛。夏末也悄悄挪過來,挨著他的腿趴下。
屋子里安靜極了,只有暖氣片輕微的流水聲,和兩人(一狗)輕淺的呼吸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風雪似乎終于倦了,只剩下零星的雪片,無聲地飄落。
不知過了多久,陳瑤的呼吸節奏變了。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起初是空洞而茫然的,望著天花板,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然后,她的焦距慢慢集中,似乎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和暖意,也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姜茶氣味。
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動,也沒有轉頭,只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展旭能感覺到,她醒了,并且知道他在旁邊。
空氣再次凝固,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冷。那是一種情緒降至冰點后的、死寂的寒冷。
展旭的心提了起來,喉嚨發干。他知道,該面對的,終究躲不過。
“……瑤瑤。”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在寂靜中顯得突兀而艱澀。
陳瑤沒有回應,依舊望著天花板,只有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我……”展旭艱難道,“我去找你了。去了工作室,還有……河邊。”他頓了頓,“我看到腳印了。你……在那里站了很久,是不是?”
陳瑤依舊沉默。但她的手指,在毯子下,微微蜷縮了一下。
“對不起。”這三個字,從他干裂的嘴唇間吐出,沉重如山,“今晚的事……全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她進店里。我不該……在她面前,有那種讓你誤會的反應。我不該……沒有處理好自己的過去,讓它像鬼魂一樣,跑出來傷害你。”
他語無倫次,試圖剖白,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
“我答應過你,門銹死了。我以為……我真的可以做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疲憊和自我厭棄,“但我好像……高估了自己。看到她那個樣子,聽到她說那塊表……我……我心里很亂。不是你想的那種……不是對她還有什么感情。是……是別的。很復雜,我自己也說不清。可能是……覺得她可憐?或者,是看到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東西(指她過去的驕傲或他們那段關系象征的某種東西)變得如此不堪一擊,覺得……荒謬?我不知道。”
他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肩膀垮塌下來。
“但我知道的是,不管我心里多亂,多復雜,都不應該讓你看到,不應該讓你承受。我更不該……讓她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哪怕只是幾分鐘,哪怕只是一塊破表。”他的聲音哽咽了,“是我沒保護好你,沒保護好我們……好不容易才有的這點……安靜日子。”
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陳瑤依舊冷漠的側臉,眼神里充滿了近乎哀求的痛楚。
“瑤瑤,你可以生我的氣,可以恨我,可以罵我……怎么都行。但是……別不說話。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我……受不了。”
最后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脆弱。
長久的沉默。姜茶的熱氣幾乎散盡了。
就在展旭以為她再也不會開口,心一點點沉入冰湖底時,陳瑤終于動了。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向他。
那雙曾經總是帶著溫暖笑意或關切神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種深刻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不是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種更令人心寒的東西——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今晚的風雪和心碎消耗殆盡,只剩下冰封后的空茫。
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干澀,沒什么起伏,卻像冰錐一樣刺進展旭的耳朵里。
“展旭,”她叫他的名字,不帶任何情緒,“今晚,在河邊,我站在那兒的時候,看著下面白茫茫的河面,風很大,雪打在臉上很疼。”
她頓了頓,目光飄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我在想,如果我就這么跳下去,會怎么樣?冰會不會裂?水會不會很冷?需要多久,才會有人發現我?”她的語氣平靜得可怕,像是在敘述別人的事情,“然后我又想,如果我死了,你會怎么樣?會難過嗎?會后悔嗎?還是會……覺得,終于解脫了?畢竟,我這個‘后來者’,總是這么麻煩,這么……讓你‘緊張’。”
“瑤瑤!”展旭猛地打斷她,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形,臉色慘白如紙,“不要說了!求你……不要這么說!”他想沖過去抱住她,卻被她眼中那片冰冷的死寂凍住了動作。
陳瑤沒有理會他的驚恐,繼續用那種平板的語調說:“后來,我沒跳。不是怕死,也不是舍不得什么。是覺得……沒意思。”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為了一個心里永遠裝著別人影子的男人,為了一個連‘過去’都處理不好、只會讓我一遍遍心寒的關系,不值得。”
“不是的!我心里沒有別人!”展旭急切地辯白,聲音嘶啞,“只有你!瑤瑤,只有你!”
“是嗎?”陳瑤終于將目光轉回他臉上,那眼神銳利而疲憊,“那你告訴我,當你看到小慧,看到她落魄,看到她為了她父親的一塊舊表來求你的時候,你心里翻騰的那些‘復雜’和‘說不清’……是什么?是同情?是憐憫?是物傷其類?還是……只是對我這個‘現任’,無法給予同等激烈、同等刻骨銘心的過去的……一種補償心理?”
她的問題,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剖開了展旭自己都未必敢深究的潛意識。
展旭呆住了,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無法回答。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完全厘清那瞬間涌上的、令他厭惡的復雜情緒到底是什么。她的質問,直指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矛盾和自我懷疑。
看著他啞口無言、痛苦掙扎的樣子,陳瑤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似乎也熄滅了。她重新轉回頭,望著天花板,聲音輕得像嘆息。
“你看,你連自己都騙不過。”
“展旭,我累了。”
“真的,太累了。”
說完這句話,她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也徹底關上了溝通的門。她將自己重新裹進毯子和被子里,縮成更小的一團,只留給他一個冰冷拒絕的背影。
展旭維持著蹲坐的姿勢,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雕。耳邊反復回響著她那句“我累了”和那些關于跳河的平靜敘述。一股滅頂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將他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他以為最壞的結果是她的憤怒和離開。
現在他才明白,比憤怒更可怕的,是心死般的疲憊和漠然。
比離開更絕望的,是她連離開的力氣和念頭,都似乎被消耗殆盡,只剩下冰冷僵持的原地。
他們之間,似乎真的來到了某個不可挽回的冰點。
而冰點之下,是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淵。
窗外,最后一星雪花,悄然飄落。
夜,深沉如墨。
微光,似乎已徹底熄滅。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