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路公交車駛?cè)胛饕宦窐屑~站時,展旭看了看時間——上午九點二十三分。
比九年前他常坐的那班晚了十三分鐘。那時他總是在八點五十分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八中站,等九點零三分的51路,九點二十一分到達(dá)樞紐站,然后飛奔去趕九點二十五分的9路車。
時間表刻在記憶里,像鐵軌一樣精準(zhǔn)。
車廂里只有零星幾個乘客。展旭起身走向后門,車門打開時,一股混雜著汽油和塵土味道的冷空氣灌了進(jìn)來。
西一路樞紐站比他記憶中大了至少三倍。
九年前,這里只是一個簡陋的公交中轉(zhuǎn)站:幾排銹跡斑斑的鐵皮站牌,地面坑洼不平,雨天總是積著渾濁的水。等車的人們擠在狹小的雨棚下,空氣中永遠(yuǎn)飄著烤地瓜和煎餅果子的味道。
現(xiàn)在,眼前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交通樞紐:寬敞的候車大廳,鋼架結(jié)構(gòu)的頂棚,光潔的地磚,電子顯示屏上紅字滾動著各路公交的發(fā)車時間。人們從自動扶梯上上下下,行色匆忙,像傳送帶上的零件。
展旭站在那里,恍惚了片刻。
記憶中的9路車站臺在東北角。他憑著感覺走過去——那里現(xiàn)在是一個出租車上客區(qū)。不對。
他又轉(zhuǎn)身,看向西側(cè)。一排嶄新的候車亭,每個站臺都有獨立的編號。他沿著站臺一個個找過去:1路、2路、5路……然后在7號站臺看到了“9路”的牌子。
站臺空無一人。電子屏顯示:下一班,9分鐘。
九分鐘。足夠抽一支煙,或者打一個短暫的電話,或者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寒冷的空氣里,讓記憶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九年前,等9路車的時間是最難熬的。如果錯過一班,就要等半小時。所以他總是跑,從51路下車就開始跑,書包在背上拍打著,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慧慧通常比他快。她坐的那班51路更早一些,所以當(dāng)他氣喘吁吁跑到9路站臺時,她往往已經(jīng)在那里了,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跺著腳取暖。
“跑什么呀,車還沒來呢?!彼龝f。
“怕你等。”他總是這樣回答。
其實是他想快點見到她。哪怕只是早一秒鐘,多看一秒鐘她等他的樣子——那種被人等待、被人需要的感覺,是他二十出頭時最珍貴的毒品。
有時車真的還沒來,他們就有一小段獨處的時間。她會靠在他身上,講昨晚的夢,或者抱怨護(hù)基課的老師太嚴(yán)。他會聽,偶爾插一句,然后兩人一起笑。
更多時候什么都不說,只是站著。她的頭發(fā)蹭著他的下巴,癢癢的,有股淡淡的洗發(fā)水香味——她一直用同一種牌子,蘋果味的。他會偷偷吻她的發(fā)頂,她裝作不知道,但耳根會慢慢紅起來。
那些九分鐘的等待,構(gòu)成了四年里最溫柔的片段。沒有驚心動魄,只有日常的、瑣碎的、真實的溫度。
而現(xiàn)在——
展旭看了看電子屏:還有6分鐘。
站臺另一端來了一個女孩,戴著毛線帽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她低頭看著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不是她,當(dāng)然不是她。
6分鐘,180秒。他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
時間到,9路車準(zhǔn)時進(jìn)站。是一輛新能源車,電動驅(qū)動,幾乎聽不見引擎聲。車身上涂著藍(lán)白相間的廣告:“撫順,雷鋒精神的發(fā)源地”。
他上了車,投幣兩塊。車廂很空,他選了靠窗的單人座。
車緩緩駛出樞紐站,拐上將軍街。
窗外的風(fēng)景開始變得熟悉。那家“好運來”超市還在,招牌褪了色;那家網(wǎng)吧改成了電競館,霓虹燈在白天也亮著;慧慧最愛逛的兩元店消失了,變成了一家寵物診所。
車過了兩個路口,開始上坡。
高爾山。衛(wèi)校就在半山腰上。
展旭記得這段上坡路。冬天如果下雪,9路車會打滑,有時需要乘客下來推車。他和慧慧都推過,混在一群學(xué)生中間,喊著號子,等車重新啟動時,手凍得通紅,但心里是熱的。
“以后我們買輛車吧,”有一次推完車,慧慧說,“就不用受這個罪了?!?/p>
“好,”他說,“買輛紅色的,你喜歡紅色。”
后來他們分手了。后來他去了北京,真的買了車,但不是紅色,是黑色。因為耐臟,因為不像紅色那么扎眼,因為——紅色會讓他想起她說過的話。
車到站了。
“衛(wèi)校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往后門走。”
機械的女聲報站。展旭起身,下車。
站在衛(wèi)校門前的街道上,他有一瞬間的眩暈。不是生理上的,是時空錯位帶來的暈?!矍暗男l(wèi)校和記憶中的衛(wèi)校重疊,又分離。
校門還是老樣子,只是重新刷了漆。鐵藝大門緊閉,旁邊的小門開著。門衛(wèi)室換了窗戶,里面坐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正低頭看手機。
展旭沒有進(jìn)去。他轉(zhuǎn)身,沿著圍墻向西走。
圍墻。又是圍墻。
紅磚砌成,兩米多高,頂端插著碎玻璃。歲月的痕跡很明顯:雨水沖刷出的黑色水漬,墻根處斑駁的青苔,還有那些刻字——新的覆蓋舊的,層層疊疊,像一本被無數(shù)人涂鴉過的青春紀(jì)念冊。
他的腳步停在了一處。
這里。就是這里。
磚面上,“展旭?慧慧”的字樣還依稀可辨,但“forever”的最后一個字母“r”幾乎被磨平了。旁邊有新刻的字:“2023級張倩到此一游”,還有一個大大的笑臉符號。
展旭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個殘缺的“forever”。
冰冷,粗糙。磚縫里有干枯的苔蘚碎屑。
他記得刻字的那天——2014年5月20日。慧慧說想趕時髦過“網(wǎng)絡(luò)情人節(jié)”,于是晚自習(xí)后,他們偷偷溜到這里。他掏出鑰匙串上的瑞士軍刀,她在旁邊舉著手電筒。
“用力點,不然看不清?!彼f。
他用力刻,磚屑簌簌落下??痰健癴orever”時,刀尖滑了一下,在虎口上劃出一道口子。血滲出來,滴在磚上。
“哎呀!”慧慧抓住他的手,“疼不疼?”
他搖頭。
她用紙巾給他包扎,打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jié)。然后踮起腳尖,吻了吻那個傷口。
“這樣就不疼了?!彼f。
現(xiàn)在,展旭看著自己虎口上那道早已淡去的疤痕,又看了看墻上幾乎消失的刻痕。
疤痕還在,“forever”卻快沒了。
他后退幾步,抬頭看向圍墻頂端。
翻墻。
第一次翻墻是為了給她送粥。那天周六,衛(wèi)校封校?;刍郯l(fā)燒了,在宿舍躺著,發(fā)短信說想喝他煮的粥。
他跑到校門口,門衛(wèi)不讓進(jìn)。他在圍墻外繞了三圈,選了這里——墻外有棵老槐樹可以借力。他把保溫桶綁在背上,爬上樹,跳到墻上,碎玻璃劃破了手掌,但他顧不上,直接跳了下去。
落地時扭了腳踝,疼得眼前發(fā)黑。但他抱著保溫桶,一瘸一拐地找到她的宿舍樓,在樓下喊她的名字。
她推開窗戶,看見他,眼睛紅了。
“你瘋啦?”她跑下來,看見他流血的掌心,又看見他腫起來的腳踝。
“粥還是熱的?!彼f。
后來,翻墻成了常態(tài)。他翻墻進(jìn)去找她,她翻墻出來見他。圍墻上的碎玻璃被他們用布條纏住,形成了一個秘密的通道。有時候她先出來,就在墻下等他,聽見他落地聲就跑過去抱住他。
“我厲害吧?!彼麜靡獾卣f。
“厲害厲害,你最厲害。”她會笑。
圍墻見證了他們的膽大妄為,見證了青春那種不顧一切的莽撞。他們以為翻過墻就能到達(dá)彼此,以為愛能克服一切物理的障礙。
卻不知道,有些墻在心里,是翻不過去的。
展旭沿著圍墻繼續(xù)走。
走到一個拐角處,他停下了。這里更隱蔽,墻上有一個凹陷——是他們當(dāng)年墊腳用的。凹陷里積了雨水,結(jié)了一層薄冰。
他伸手摸了摸那個凹陷。磚面被磨得光滑,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這里墊腳,試圖翻越這道屏障。
九年后,圍墻還在,只是無人再翻。
也許還有年輕的學(xué)生在翻,但不是他們了。他們的翻墻時代結(jié)束了,結(jié)束在2016年的秋天,結(jié)束在那條五個字的分手微信之后。
展旭最后看了一眼圍墻,轉(zhuǎn)身離開。
門衛(wèi)室里的中年男人抬起頭,透過窗戶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看手機。
一個陌生人,在一個平常的冬日早晨,在衛(wèi)校圍墻外站了一會兒——這樣的場景太普通了,不值得多看一眼。
他不知道,這個陌生人曾在九年前無數(shù)次翻越這道圍墻,曾在這里刻下“永遠(yuǎn)”,曾以為墻內(nèi)是他整個世界的中心。
而現(xiàn)在,墻還是墻,但墻里的世界,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
展旭走向公交站,等車,離開。
圍墻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座青春的墓碑。碑文被風(fēng)雨侵蝕,但墓碑本身,還會立很多年。
立到下一個“展旭”和“慧慧”出現(xiàn),立到他們也在墻上刻字,也翻墻,也以為“forever”是真的。
然后時間會繼續(xù)它的工作:磨平字跡,讓墻沉默,讓故事成為過去式。
只有圍墻記得一切,但圍墻從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