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圍墻到衛校主樓,展旭走了七分鐘。
他記得這個時間,因為九年前的無數個下午,他就在這七分鐘里完成身份的轉換——從圍墻外的闖入者,變成校園里的“隱形人”。那時候他熟悉衛校的每一處監控死角,知道哪個時間點保安會換崗,甚至能辨認出哪個老師今天值班、大概會往哪條路走。
現在,他不需要躲藏了。
校門小半開著,門衛室里那個中年男人抬頭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看手機。展旭徑直走進去,腳步踏在清掃過的水泥路面上,發出單調的回響。
校園比記憶中安靜得多。也許是上課時間,也許是因為擴招后新建了校區,這里的學生變少了。主樓還是那棟五層的老建筑,紅磚墻面爬滿了枯藤,像老人手背上的血管。
廣播室在五樓最東頭。
展旭踏上樓梯。鐵質的扶手還是老樣子,油漆剝落,露出暗紅色的銹跡。他記得慧慧總愛蹦著上樓梯,一步跨兩階,馬尾在腦后甩來甩去。他會跟在后面,數著臺階數——到五樓需要爬八十級臺階,這個數字他永遠不會忘。
“慢點。”他會在三樓時叫她,那時她已經領先他半層。
“慢不了。”她回頭笑,“青春就是要快。”
現在,他的腳步比九年前沉了許多。爬到三樓時,呼吸已經有些急促。他停下來,看著繼續向上的樓梯。九年前,他可以一口氣沖到五樓,連大氣都不喘。那時他覺得,愛情就像爬樓梯,只要方向對了,再高也能到達。
五樓走廊比下面的樓層更暗。盡頭的窗戶玻璃破了,用膠帶粘著紙板,風從縫隙鉆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某種哀鳴。廣播室的門是深綠色的木門,上面掛著一把新鎖——不是當年那把銹跡斑斑的掛鎖了。
展旭走到門前,伸手摸了摸門板。
油漆起泡了,摸上去粗糙不平。門把手冰得刺手。他側耳聽了聽,里面沒有任何聲音。九年前,這個時間點,慧慧應該在里面——她是廣播站的成員,每周三下午負責放音樂和讀稿。
他會偷偷溜上來,在門外等。等到四點的鐘聲響起,等到她開始放那首固定的開場音樂,然后輕輕敲門。
“誰呀?”她會問。
他不說話,只是又敲三下——這是他們的暗號。
門會打開一條縫,她探出頭來,眼睛亮亮的:“你怎么又來了?爬五樓不累嗎?”
“想你了。”他說,“爬十樓也不累。”
然后她會放他進去,把門反鎖。廣播室很小,不到十平米,堆滿了老舊的設備:兩個擴音器,一臺調音臺,一柜子的磁帶和CD。窗戶朝東,下午四點,陽光從更高的位置斜照來,在水泥地上投出一塊狹長的金色光斑。
他們就坐在那塊光斑里。
慧慧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旁邊的紙箱上。她會一邊操作設備,一邊跟他說話。五樓很安靜,能聽見樓下隱約傳來的喧嘩,但那些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和下午四點的陽光。
“展旭,”有一次她突然問,“我們會一直這樣嗎?”
他愣了一下:“什么樣?”
“就這樣。”她指了指狹小的房間,“偷偷見面,爬五樓,像做賊一樣。”
他握住她的手:“不會。等你畢業了,我們就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真的?”
“真的。”
現在想來,他當時說得太輕易了。正大光明需要太多前提:穩定的工作,父母的同意,足夠的經濟基礎……而二十三歲的他,除了滿腔的愛意和爬五樓也不累的體力,什么都沒有。
陽光會隨著時間移動,從她的肩膀移到她的膝蓋,最后消失在地平線下。五樓的日落來得更早一些,四點半左右,房間就開始暗了。然后廣播結束,她要回宿舍了,他要離開了。每次告別都像一場小型的手術——把連在一起的東西硬生生分開。
展旭從回憶里掙脫出來。
廣播室的門鎖著,他進不去。但旁邊有一扇窗戶,玻璃臟得幾乎不透明。他湊近去看,只能看見里面模糊的輪廓:桌子還在,椅子沒了,設備也搬空了,地上堆著幾個紙箱。
一切都結束了。就像那間屋子里的下午四點的陽光,只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角度存在,然后就會消失。
他轉身,準備離開。
但腳步停住了。
走廊另一頭傳來腳步聲,很輕,但在這個空曠的樓層里格外清晰。一個女孩從樓梯口走過來,穿著衛校的校服——淺藍色的護士服,外面套著羽絨外套。她手里拿著一串鑰匙,看見展旭時愣了一下。
“你找誰?”她問,聲音很年輕,大概十**歲。
“不找誰,”展旭說,“就看看。”
女孩走到廣播室門前,開始開鎖。“這里現在沒人用了,”她一邊開鎖一邊說,“設備都搬到新校區了。”
鎖開了,她推開門。
展旭看見了里面的全貌:空蕩蕩的房間,墻角有蜘蛛網,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灰。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因為是在五樓,光線更加傾斜,在對面墻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我能進去看看嗎?”他問。
女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看吧,反正也沒什么可看的了。”
展旭走進去。
房間比他記憶中要小。也許是因為空了,反而顯得局促。他走到窗前——五樓的視野很好,能看見大半個校園,還能看見遠處的高爾山。慧慧總是站在這里,指著遠處的某個地方說:“以后我們要在那里買個房子。”
“哪里?”他問。
“就那里,看得見山的地方。”
現在,那個方向蓋起了新的小區,樓房密密麻麻的,不知道她說的“那里”具體是哪里。
“你是以前的學生嗎?”女孩問。她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不是。”展旭說,“我……一個朋友以前在這里。”
“哦。”女孩似乎不感興趣,開始整理地上的紙箱。
展旭的目光落在墻角。那里有一個電源插座,上面還插著一個老式的三孔插頭——可能是當年擴音器用的。他記得有一次,那個插座冒火花,把慧慧嚇了一跳。他趕緊拔掉插頭,檢查線路。
“你會修嗎?”她問。
“不會,”他說,“但我可以學。”
后來他真的去學了點電工知識,雖然再也沒有用上。
“這里要拆了嗎?”他問女孩。
“不知道。”女孩聳肩,“可能吧,老校區要重建了。”
重建。這個詞聽起來那么輕巧,卻意味著徹底的抹去。這棟樓,這個房間,這片下午四點的陽光,都會被推倒,被新的建筑取代。就像記憶,被時間推倒,被新的生活取代。
但真的能取代嗎?
展旭走到房間中央,站在當年那塊陽光光斑的位置。現在的陽光正好照在他的腳邊,差一點點。他挪了半步,讓光落在鞋面上。
五樓的光,比樓下要冷一些。也許是因為高度,也許是因為記憶。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女孩突然問,“說不定我聽說過。”
展旭沉默了幾秒:“她叫慧慧。”
“姓呢?”
“姓……”他頓了頓,“不重要了。”
女孩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追問。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灰塵在光柱里無聲飛舞。展旭閉上眼,仿佛能聽見九年前的聲音——磁帶轉動的沙沙聲,慧慧念廣播稿時輕柔的嗓音,窗外隱約傳來的風聲。
還有那次暴雨天。
他記得很清楚,2013年8月的一個下午,突然下起了暴雨。他來接她,渾身濕透地沖進廣播室。她正在收拾東西,看見他狼狽的樣子,笑了。
“怎么不等雨小點再來?還爬五樓。”
“怕你等。”他還是那句話。
她拿出毛巾給他擦頭發,動作很輕。擦著擦著,她的動作停了。他抬起頭,看見她正看著自己,眼睛里有種他從未見過的光。
然后她吻了他。
那是他們的初吻,在暴雨聲里,在五樓廣播室的昏暗中,在下午四點但被烏云遮蔽的陽光下。她的嘴唇很軟,帶著薄荷糖的味道。他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后輕輕搭在她腰上。
吻了很久,或者其實只有幾秒。分開時,兩個人都喘著氣。
“你會一直對我好嗎?”她問,聲音很輕。
“會。”他說。
“就算我以后變丑了,變老了,脾氣變壞了,也會嗎?”
“會。”
現在想來,那個“會”字說得太輕易了。輕易到像一句臺詞,而他們都在自己的劇本里,扮演著深情的角色。
但當時他是真心的。真心到以為那個“會”字能抵過一切時間的磨損,現實的殘酷,人心的變遷。
“我要鎖門了。”女孩的聲音把展旭拉回現實。
他睜開眼,光柱已經移動了,不再照在他腳上。
“好。”他說。
走出廣播室,女孩鎖上門。鎖舌咔噠一聲合攏,像給某個時代蓋上了封印。
“你朋友現在怎么樣了?”女孩問,也許是出于禮貌,也許是好奇。
展旭看向窗外,五樓的視野里,城市在遠處鋪開。那是2025年的撫順,不是2013年的。
“她應該很好。”他說。
應該很好。這是他唯一能給出的答案,也是唯一能讓自己接受的答案。
女孩點點頭,拿著鑰匙走了。腳步聲在樓梯間漸漸消失,一層,兩層,三層……直到聽不見。
展旭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轉身離開。
下樓時,他數著臺階:八十級,從五樓到一樓。九年前,慧慧告訴過他這個數字,說“八十”聽起來很吉利,“八”是發,“十”是圓滿。
“所以我們一定會圓滿。”她曾說。
“一定會。”他當時應和。
現在,他一個人走下這八十級臺階,每一步都踏在回憶的碎片上。圓滿沒有來,來的是離散。但離散也是一種結局,雖然這不是他們當年想要的結局。
走出主樓,下午的陽光正好。看了看手表:四點零五分。
下午四點的陽光,還在。五樓廣播室里的下午四點的陽光,已經永遠停在了2016年以前。
展旭走出校門,沒有回頭。
他知道,有些房間,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去了。不是門鎖著,是時間鎖著。鑰匙丟在了某個再也找不到的角落,丟在了九年前的某個下午,丟在了一個吻里,一句承諾里,一片永遠追不上的陽光里。
而生活還得繼續。就像太陽每天還是會升起,在下午四點照進某扇窗戶,照在另一對年輕人身上。
只是那不再是他們的陽光了。
他們的陽光,已經成了記憶里的標本,被封存在一個叫“曾經”的玻璃罐里。
偶爾拿出來看看,會刺痛眼睛。
但大多數人,連這樣一個玻璃罐都沒有。
從這個角度說,他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展旭沒有答案。他只知道,五樓廣播室的下午四點陽光,是他必須來告別的一個站點。
現在,告別完成了。
他走向公交站,等車,離開。身后,衛校的主樓沉默地立在冬日的光里,五樓那扇窗戶反射著最后一點余暉,然后暗下去。
像一只緩緩閉上的眼睛。
而他們的故事,就封存在那只眼睛的最后一次眨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