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一亮。
楊大川鬼鬼祟祟的在房屋周圍溜達,東看看西瞧瞧。
遇到相熟的村民,他都是腆著笑臉,掏出1.2元一盒的紅梅香煙,給人家分派。
昨天晚上回來,他還意氣風發,跟自己老子和老娘吹牛皮,說是在深市如何如何,賺了多少錢。
也確實,從他的派頭來看,指定是賺了不少。
老兩口雖然不了解孫子,但很了解自己的獨子。
楊大川雖然愛吹牛,但從來不對他們說謊。
再說,他放在楊錦文那里的一百萬存款,老兩口也是知曉的。
但今天早上,天還沒亮,楊大川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抽了自己一耳光。
他把自己開回來的那輛桑塔納2000給披上防塵布,并且還從房屋后面,抱來一大堆枯枝干草,給扔在車上。
昨天晚上他穿的那一身價值不菲的西裝,也脫了下來,換上了以前安南鋼鐵廠的職工服。
這衣服是他老子楊斌的,穿在身上太小,藍色的布料洗的發白,但至少能穿的下。
這會兒,他蹲在地頭,臉上憂郁,頭發亂糟糟的,鞋子也是穿的自己老子的,完全是一副落魄副廠長的模樣。
村里也有鋼鐵廠職工的親屬,見到他那樣,都是唉聲嘆氣。
“楊廠長,你說你下個什么海,深市哪有這么好混的,隔著兩千公里,離家又遠,多遭罪啊,下崗的話,也不會下崗到你的頭上啊。”
“你說的是,我糊涂啊。”楊大川一臉懊惱。
“不過你兒子挺好,聽說現在是公安了?”
楊大川止不住頷首:“是,我兒子比我爭氣。”
“那挺好,什么時候讓你兒子給我家小崽子安排一個工作唄,你家老子總想種點地,我分給他半畝。”
楊大川搖頭:“小文也是普通公安,給人家領導端茶倒水的,他有什么本事。”
對方笑道:“我看也是,你們家啊,以前多風光,一下子就完蛋了。”
“是,是。”楊大川苦澀地笑著。
見楊大川回來,認識的村民都來攀談了幾句,小部分人對他的境遇很惋惜,但大部分人都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等這些人走了之后,楊大川站起身,一彈手,掏出一盒中華,再一彈手,拿出銀質打火機,接著一彈手,把煙給點上,最后一彈手,把打火機揣進兜里。
他剛吸一口煙,身后傳來一個軟糯的聲音。
“楊伯伯。”
楊大川一回頭,瞧見燕子小臉紅撲撲的望著她。
“啊,燕子,你長好高了。”
“楊伯伯,我以為你不回家過年呢。”
“昨天晚上剛回來,來,進屋,我給你帶禮物了。”
燕子穿著剛買的新衣服,黑色的棉襖,黑色的燈草絨褲子,穿著一雙黑色的漆皮男鞋,一看都是鄉鎮攤位買來的。
楊大川皺眉,燕子爸媽搞什么呢這是,一身黑色的,哪里是給女孩子買的衣服。
但,燕子臉上的表情很高興,畢竟一年穿不了幾次新衣服。
燕子進了屋后,楊大川從里屋拿出一大盒糖果出來,全都遞在她的手上。
“燕子,給。”
燕子看著花花綠綠的糖果,趕緊搖頭:“哥昨天給我糖了,我還沒吃完呢。”
“他給你的,能有我買的好吃嗎?”
燕子沒說話,確實,眼前的糖果紙更好看,一看就是她從小沒吃過的。
“拿著。”楊大川硬塞在她的手上,接著笑了笑,叮囑道:“你記著,藏起來,別吃多了,一天吃一顆就行。”
“嗯。”燕子呵呵的笑著。
“對了,學習怎么樣?”
“挺好的,班里第一。”
“真棒。”
楊大川找椅子坐下來,一邊看她吃糖,一邊問道:“楊伯伯好久沒回來了,有沒有人來楊爺爺家里找麻煩啊?”
燕子搖頭:“沒有。”
“沒有嗎?”
燕子重重地點頭:“哥回來的時候,也問過我的。楊爺爺和奶奶不太喜歡和村里其他人說話,他們也沒找爺爺麻煩。”
“嗯,那就好。早上別吃太多甜的,那是夾心糖,里面是花生碎,好吃。”
燕子剝掉一顆糖紙,遞給他:“楊伯伯吃。”
“好咧。”楊大川笑瞇瞇的道:“就燕子最乖。”
燕子把一顆糖含進嘴里,道:“我爸說,女孩讀書沒用,他說要把錢留給我弟弟讀書。”
楊大川納悶:“你弟弟?你什么時候有弟弟了?”
“在我媽肚子里呢,我這身新衣服就是買給弟弟的,我只能穿到過年,就得脫下來。”
“胡說,女孩讀書才有用呢,別管你爸,你以后讀書,我來供你。”
燕子道:“哥也這么說,但我能賺錢的。”
楊大川好奇:“你怎么賺錢?”
“我給大娃家割稻子、割麥子、收玉米,能賺一塊錢。”
“大娃是誰?”
“就我們對面的那家人,大娃比我大兩歲。”
楊大川嘆了一口氣:“好孩子,你先別回家,等我一下。”
他進了屋,再出后,手里拿著一個紅包,遞給燕子。
燕子后退兩步,緊張地道:“楊爺爺奶奶和哥都給我過我壓歲錢了。”
楊大川笑道:“他們給了多少啊?”
“爺爺給的五塊,奶奶給十塊,哥給的二十。”
“錢你藏哪兒了?”
燕子不吱聲。
楊大川皺眉:“被你爸收走了?”
燕子低下頭。
“你呀,傻孩子。”楊大川把紅包塞進她的兜里,想了想后,又拿出來,給她塞進袖子里。
“我給你的壓歲錢,不允許給你爸媽,你自己藏好,上學要買書本,你就給老師。”
燕子雙眼亮晶晶的:“開學要交學費呢。”
楊大川搖頭:“學費是你爸媽的事兒,你別拿這錢給他們,老師不會找你要的。聽話,好不好?”
燕子點頭,顯得很局促。
“燕子,聽楊伯伯的,好好學習,努力讀書。”楊大川站起身來。
這時候,楊錦文從廚房出來,早上起床,他都在幫奶奶做早飯。
見到楊大川的打扮,他微微瞇著眼,心想,難怪自己老爹在深市混的人模人樣。
楊錦文這半年一直在擔心他,隨時準備去深市解救自己老登,沒想到,人家機靈著呢。
奶奶端著飯碗出來后,看見楊大川的模樣,笑道:“咋了?你衣錦不還鄉?裝啥可憐。”
楊大川道:“媽,你不懂,我要是下海做生意發了財,你們在村里日子不好過。再說,小文也在城里,沒跟你們一起生活,咱們多留點心眼。”
楊斌扛著鋤頭,從屋外進來,瞥了他一眼:“那個誰,你發小,年前買了一輛摩托車,在村里宣揚了好幾天呢。”
楊大川搖頭:“我不是他。”
“那倒是。”奶奶贊同。
楊斌問:“大川,你給我交個底,你到底咋想的?賺了這么多錢,還不能盤活鋼鐵廠?”
楊大川搖頭:“爹,這點錢算啥啊,塞牙縫都不夠,還有啊,除了賺到盤活鋼鐵廠的資金之外,我還得拉投資,我一個人搞不定的。
另外,還要打出自己的名頭,在深市找到銷路……”
奶奶怒道:“人家正廠長都不操心,你一個副的,瞎操什么心啊!要我說,就別去深市了。你一個人多辛苦啊,干嘛背著那么大的責任。”
楊錦文一邊擺筷子,一邊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安南鋼鐵廠還沒死透!
年前,張書記組織市里開了好幾次會,給鋼鐵廠注入好幾筆資金,想要挽救局面。
所以,爸,你別著急,等政府都搞不定的時候,你再回來,要做就做雪中送炭。
想要盤活廠子,挽救下崗職工,你就得把廠子的經營權全部拿在手上。”
楊大川一聽兒子的話,皺眉道:“你這是搞專……”
他嘴里那個字還沒說出來,楊錦文就打斷了他的話:“你當年要是聽爺爺的話,跟著他干鉗工,你覺得自己能當上副廠長嗎?”
楊大川吸了一口氣:“這倒也是。”
爺爺問道:“大川,什么時候走?”
他這話一問,奶奶端著飯碗,腳步突然停住了,楊錦文也停了手上的活兒。
楊大川低下頭來,回答說:“今天就要走。”
爺爺瞪了他一眼,扛著鋤頭又出去了。
奶奶望著他的背影:“你干啥去?你不吃早飯了?”
“還有活兒要干。”爺爺頭也不回的走了。
奶奶嘆了一口氣,招呼道:“吃飯。”
楊大川和楊錦文像是家里養的兩條犬,快速地坐上了凳子,拿上筷子,開始吃餃子。
楊大川為了緩和氣氛,笑道:“媽,餃子沒醋啊?不好吃。”
“自己拿去。”
“我懶嘛。”
楊錦文瞥了他一眼,眼神很是鄙夷。
楊大川笑了笑:“你小子不懂。”
奶奶罵罵咧咧的去了廚房。
楊大川拿著筷子指著楊錦文:“你小子學著點,當爸媽的都要被需要,我年齡再大,我也要讓你奶奶給我做飯,哪怕是下一碗面條。”
楊錦文點點頭,道:“那你去幫我下一碗面條?”
“滾!”
楊大川繼續道:“你爺年輕的時候,可厲害了,拿著樹枝抽我,把我身上抽的全是紅印子,跟斑馬一樣。”
楊錦文想象了一下斑馬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
他瞥了一眼門口:“爺爺是不是拿著竹條抽你的?”
楊大川皺眉:“你怎么知道?你爺給你說過?”
楊錦文搖頭,用筷子指了指門口:“你看后面。”
楊大川轉過頭,看見老爺子手里拿著竹條,氣勢洶洶地沖進來。
楊大川嚇了一大跳,雙手捧著碗,一閃身,竹條就抽到了他剛才坐的長條凳上。
奶奶在廚房里看見了,大呼小叫的罵著:“死老頭子!”
楊錦文深深嘆了一口氣,默默地吃著大年初一的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