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扣的咔嗒聲在空蕩的電教樓里消散后,沈默的指節抵著公文包搭扣,指腹能摸到金屬表面殘留的體溫——那是方才磁帶動彈時,隔著證物袋傳遞過來的異樣震顫。
他低頭看了眼腕表,凌晨兩點十七分,物證實驗室的老陳頭該到崗了。
實驗室的玻璃門在指紋鎖下“咔”地彈開,冷白燈光裹著消毒水味涌出來。
老陳頭正抱著保溫杯從更衣室出來,看見他手里的公文包,眉毛立刻擰成結:“沈法醫,您這又是帶什么‘寶貝’來?上周那具自燃尸體的灰燼,到現在質譜儀還在鬧脾氣。”
沈默把公文包放在操作臺上,金屬扣打開的瞬間,證物袋里的磁帶突然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老陳頭的保溫杯“當啷”掉在地上,褐色茶漬在瓷磚上暈開,像朵畸形的花。
“這玩意兒……”他倒退半步撞在通風櫥上,喉結滾動,“昨晚監控拍到三樓有影子晃,保衛處還當是野貓——敢情是您這尊佛在鬧?”
“光譜分析?!鄙蚰〕龃艓В糁鹉z手套捏起邊緣,“重點測磁粉成分?!彼D了頓,補充道,“加一項神經蛋白殘留檢測?!?/p>
老陳頭的老花鏡滑到鼻尖,渾濁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您這跨度可夠大的。磁粉是工業制品,和神經蛋白有什么關系?”
“極端情緒會釋放應激物質?!鄙蚰哪粗笩o意識摩挲著實驗臺邊緣的刻度線,“如果磁帶是容器,裝的可能不是影像,是……”他停住話頭,盯著老陳頭逐漸發白的臉色,“測完就知道?!?/p>
七小時后,分析報告拍在沈默面前時,紙頁發出脆響。
老陳頭沒敢進辦公室,只在門口探頭:“磁粉里有S100β蛋白,和人腦在極度抑郁時分泌的應激物匹配。量不大,但……”他咽了口唾沫,“和當年那批學生的心理評估報告數據對得上?!?/p>
沈默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想起昨天小吳電腦里重疊的人影——不是簡單的影像復制,是情緒共鳴在數據層扎根。
手指劃過報告上的“數據循環強化”字樣,鋼筆尖在“終結方案”欄重重頓出墨點:必須讓這段影像徹底“被終結”,而非被復制。
療養院的消毒水味比實驗室更濃。
周教授的病床搖起三十度,老人的手像枯枝般搭在被單上,看見沈默時,枯枝突然劇烈顫抖。
“小沈……”他的聲音帶著氣音,“你不該來的?!?/p>
沈默把病歷本拍在床頭柜上,封皮撞得血壓計“?!钡仨懀骸爱斈昊潜ǎ瑢W生是被實驗廢氣熏暈后墜樓。你為了保課題,說他有抑郁癥?!彼_尸檢報告復印件,泛黃的紙頁上“無外傷、無中毒”的結論刺得人眼睛疼,“我的報告成了你的遮羞布?!?/p>
周教授的喉結動了動,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在枕頭上洇出深色痕跡:“我沒想過……一段錄像能活過來。那天他舉著攝像機拍實驗,說要‘記錄最真實的過程’。后來錄像帶在教室里循環播放,學生們哭的哭,抖的抖……”他突然抓住沈默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皮膚,“它認得你!你和他一樣,白大褂第二顆紐扣總系不緊!”
沈默猛地抽回手,腕骨處立刻泛起紅痕。
他盯著老人顫抖的嘴唇,突然想起電教樓監控里那個“自己”——白大褂的第二顆紐扣確實松著,而他今早明明系緊了。
“它沒活?!彼穆曇粝癖F,“是你欠的債,它替你還。”
離開療養院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蘇晚螢的消息彈出來:“電教樓設備架好了,高速攝影機和紅外熱像儀。需要帶香燭嗎?”
他盯著屏幕上的“香燭”二字,想起蘇晚螢說過,民間處理兇物要“信息安葬”——用具體的身份信息切斷殘響的依附。
指腹在鍵盤上停頓兩秒,回復:“帶他的學號和生卒年。”
電教樓的門軸在黃昏里發出吱呀聲。
蘇晚螢抱著個檀木盒子站在階梯教室中央,暖黃燈光從她發間漏下來,把盒蓋上的“林昭遠 2003-2007”幾個字照得發亮。
“他的本科室友提供的?!彼蜷_盒子,取出一張泛黃的學生證,照片上的男生戴著黑框眼鏡,嘴角有顆小痣,“日記最后一頁寫著‘我不是失敗者……我只是被解剖了’。”
沈默的手指輕輕撫過學生證邊緣的毛邊,那里還留著被撕過又粘好的痕跡。
他把磁帶放進石英坩堝,無煙酒精沿著堝壁緩緩流下,在夕陽里泛著琥珀色。
“開始吧。”
蘇晚螢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清晰地撞在墻壁上:“林昭遠,學號0317024,二零零三年九月入學,二零零七年三月十七日卒?!彼空f一個字,就往坩堝里撒一把艾草粉,淺綠的粉末落在酒精上,像給火焰鋪了層薄毯,“愿你的執念有處安放,愿你的影像不再循環?!?/p>
打火機的金屬輪摩擦聲在教室里炸響。
藍色火苗騰起的瞬間,所有監控屏幕同時亮起雪花點。
沈默的后頸突然泛起涼意——那不是風,是無數道視線正穿過屏幕,釘在他后背上。
“來了?!碧K晚螢的手電光刷地掃向墻角的攝像頭,強光在鏡頭前制造出大片噪點。
屏幕里的雪花驟然凝結成影,白大褂、松著的第二顆紐扣、黑框眼鏡——和學生證上的林昭遠,和監控里的“沈默”,重疊成一個模糊的人形。
“它在找火源?!鄙蚰站o鐵鉗,坩堝里的火焰被影子掀起的氣流壓得歪向一側。
他能聽見磁帶在火里卷曲的聲音,像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尖叫。
影子的手穿透屏幕探出來,指尖觸到火焰的剎那,發出類似玻璃碎裂的脆響,卻又立刻重組,繼續前伸。
“用熱像儀!”蘇晚螢的手電轉向另一側監控,噪點中,紅外畫面里的影子呈現出刺目的紅色,“它的能量來自情緒,強光干擾能切斷信號!”
火焰開始搖晃。
沈默的額頭滲出冷汗,鐵鉗幾乎要握不住。
影子的臉貼在屏幕上,五官扭曲成模糊的團塊,只有那雙眼睛——漆黑的,深不見底的,正死死盯著他手里的坩堝。
下一秒,影子從所有屏幕里同時撲出。
左邊投影儀、右邊監控器、講臺下的老式錄像機,灰白的影子像潮水般涌來,撞在沈默身上卻穿體而過,直奔坩堝。
沈默本能地用身體擋住火源,卻在與影子交錯的瞬間,眼前閃過刺目的白光。
雨夜。
天臺。
母親的哭聲穿透雨幕:“昭遠,咱不讀了,媽養你……”
退學通知上的紅章在眼前放大,“實驗事故責任方”幾個字浸透雨水,暈成血色。
解剖刀的冷光映著林昭遠的臉,他舉著攝像機的手在抖,鏡頭里的教授正把責任往他身上推:“小林最近狀態不好,大家多擔待……”
“這不是我的記憶!”沈默嘶吼著,鐵鉗重重壓下。
磁帶在火心蜷成焦黑的團,“還回去!”
所有設備同時發出刺耳的蜂鳴。
影子在最后一息崩解成綠色像素點,像被無形的手扯著,逆流回錄像機。
金屬外殼發出“滋滋”的熔毀聲,焦糊味混著艾草香,在空氣里炸開。
沈默癱坐在地,太陽穴突突地跳。
有什么東西在他腦子里橫沖直撞,像要撕開一道口子。
他無意識地抬手,左手食指在地面劃出歪扭的痕跡——“我不是失敗者……我只是被解剖了”。
“沈默?”蘇晚螢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他抬頭,看見她眼里的擔憂,看見殘破的監控屏幕里自己的倒影,看見窗外的電子廣告屏突然閃爍,某幀畫面在0.1秒內一閃而過:那是他的臉,嘴角緩緩上揚,而他分明沒有笑。
“我燒了它……”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可為什么,我覺得少了一塊?”
話音未落,太陽穴的跳動突然變成鈍痛。
他眼前一黑,最后聽見的是蘇晚螢的驚呼,和遠處電子屏重啟時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