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寒冷是有重量的,像一塊凍硬的濕布裹在身上。
沈墨的白大褂袖口沾著冰碴,鑷子尖正抵在七歲男孩的左手心——那里的皮膚呈現出蛛網狀的霜紋,從指縫向掌心蔓延,就像有人用細針在皮下織了一張冰網。
“第三遍復檢報告。”實習生小周把打印紙放在操作臺上,打印機的嗡嗡聲驚得無影燈晃了晃,“胃內容物里的硅酸鹽成分,和閉展當天填埋的老井土樣匹配度87%。”
沈墨的喉結動了動。
他記得三天前接到市立醫院電話時,值班醫生說“死者是沒去過展覽的普通孩子”,當時他還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問號。
現在問號變成了刺進掌心的冰錐——男孩從未靠近過那口井,胃里怎么會有井壁特有的沉積巖碎屑?
“病歷調出來了。”小周遞過平板電腦,屏幕的亮光照得他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家長說孩子連續三周夢游,每天凌晨兩點準時爬起來,用積木在墻角搭井。搭完就蜷在‘井’邊哭,說‘姐姐冷,姐姐要抱抱’。”
沈墨的指尖在“凌晨兩點”四個字上停頓了一下。
他想起前晚在深湖邊,鉛箱沉下去時手機震動,吳奶奶說“心里有塊冰化了”;想起小冰塞的照片里,所有影子都指向井口——當年的沉冰儀式,是不是也發生在凌晨兩點?
解剖刀突然從他指間滑落,當啷一聲撞在金屬托盤上。
小周嚇了一跳,抬頭正看見主檢法醫的瞳孔縮成了針尖——他盯著男孩的腳底,那里的霜紋和手心的網紋連成了片,像兩條結冰的路,從掌心通向腳底,又從腳底通向解剖臺邊緣,仿佛……
“仿佛他在冰面上爬過。”沈墨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被凍住的鋼絲,“用手心和腳底貼著冰面,爬向某個人。”
手機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動。
是蘇晚螢的視頻邀請,她的臉出現在屏幕里時,身后是博物館資料室的橡木書架,發梢沾著未完全融化的雪:“你看本地論壇。”
畫面切到電腦屏幕,“老城記憶展”的話題帖正在刷新。
最新一條匿名帖標題是《我爺爺說,那年井里的哭聲比北風還尖》,內容里詳細寫著“井邊第三塊磚下埋過煤爐”“藍布圍裙的阿姨手里攥著半塊烤紅薯”——這些細節,正是閉展前吳奶奶作為志愿者給參觀者講的“當年故事”。
“IP地址全在市立圖書館兒童區。”蘇晚螢的手指劃過鍵盤,“我剛去過,有五個孩子圍在角落聽故事。講故事的人是……”
視頻里突然傳來孩子們的呢喃聲,像一群小鴿子在啄玻璃。
鏡頭晃動著轉向兒童閱覽區,墨綠色沙發上,吳奶奶背對著攝像頭坐著。
她的藍布衫洗得發白,膝蓋上搭著條灰圍巾——那是閉展那天她給小冰圍的。
“那天火再旺也沒用……”吳奶奶的聲音像舊磁帶卡帶,“她喊我姐姐,可我動不了,動不了啊……”
鏡頭拉近。
五個孩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老人,睫毛上凝著細汗,食指在沙發扶手上一下下劃著——他們的指尖軌跡,正是沈墨在解剖臺上見過的蛛網霜紋。
“晚螢!”沈墨喊了一聲,視頻里的蘇晚螢猛地轉頭,鏡頭里閃過她驟縮的瞳孔。
等畫面再穩定時,吳奶奶已經站起來,圍巾滑落在地,她像被線牽著的木偶,搖搖晃晃地走向兒童區的繪本架。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跟上去,鞋底在地板上拖出沙沙的響聲,像蛇群爬過冰面。
手機突然被另一個來電打斷。
小吳的臉擠在屏幕里,背景是機房的藍光,他推了推黑框眼鏡:“沈哥,你要的心理篩查報告出來了。城西片區小學生里,說‘聽見井底哭聲’‘覺得地板結冰’的孩子,比三個月前多了47%。”
“監控。”沈墨脫口而出。
“早調了。”小吳點了下鼠標,屏幕切換成監控畫面——畫面里,扎馬尾的小女孩踮腳抽下一本《老城往事》繪本,翻到某一頁時,她的瞳孔突然放大,手指死死地摳住書頁。
鏡頭拉近,那頁插圖是井口雪景,圍觀人群的影子扭曲著指向井心,和小冰給的老照片分毫不差。
“不是他們在看故事。”小吳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是故事在挑人選。”
沈墨的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抓起白大褂沖出門,解剖室的風灌進領口,冷得他打了個寒顫——這冷和深湖的冷不一樣,深湖的冷是鈍的,現在的冷帶著細刺,往骨頭縫里鉆。
吳奶奶家的門沒鎖。
沈墨推開門,煤爐的余溫還在,但爐灰是冷的。
老人的房間里,墻上的年歷停在1982年3月,玻璃底下壓著張泛黃的合影——正是小冰給的那張老照片。
他伸手摸向墻面。
指尖觸到的瞬間,冰碴從墻縫里滲出來,像老人的眼淚。
沈墨咬了咬牙,抄起桌上的改錐撬開墻皮——墻里裹著塊油氈布,邊緣被煙火熏得焦黑,上面還沾著暗褐色的污漬。
“汗液和呼出氣的冷凝結晶。”兩小時后,實驗室的檢測報告在打印機里吐出來,“這些物質能存儲記憶信息,類似……”
“類似DNA。”沈墨替技術員說完,“吳奶奶四十年燒火贖罪,每次講故事時,體溫和情緒激活了油氈里的記憶孢子。它們跟著她的呼吸、她的手溫,鉆進聽故事的人身體里。”
深夜十一點,沈墨的公寓飄著速溶咖啡的苦香。
他正對著白板整理線索,廚房突然傳來刮擦聲,像有人用指甲摳地磚。
阿黃從沙發底下鉆出來,尾巴耷拉著,前爪在廚房地磚縫隙里拼命刨。
它的喉嚨里發出嗚咽,那聲音不像狗叫,倒像小孩抽噎時的斷句:“姐……姐……冷……”
沈墨的手電光照過去。
地縫里滲出一縷白霧,在瓷磚上凝成霜字:“她說……你們終于聽見了。”
他猛地抬頭。
月光透過紗窗灑在對面老樓上,某扇窗戶的玻璃突然泛起白霧,漸漸凝成剪影——是七個手拉手的孩子,他們的腳底下沒有影子,正一步一步走向畫面外的井口。
“我們以為終結了殘響。”沈墨摸出鋼筆,在筆記本最新一頁寫下,“其實只是把它,送進了下一代的夢里。”
筆鋒頓住。
窗外傳來手機震動聲——是蘇晚螢的來電。
他接起時,聽見她的呼吸聲有些急:“陸館長剛給我打電話……博物館檔案室的投影設備,凌晨三點自動啟動了。”
沈墨的鋼筆滾落在地,在“夢”字上暈開一團墨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