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
元氏的府宅,坐落在洛陽大市東。
此地是官宦世家的群居府宅之地,故而精舍林立,寶塔高聳。
一個月前,元家長房流落在外的第二個女兒,元朝露歸京。
若是放在鐘鳴鼎食之家,自當引起坊間議論紛紛。
只是元家如今境況,早已不復當年了。
昔年元家家主,官至三公之一的司徒大人,清明廉正,乃清流文官典范,卻遭奸人構陷,蒙冤下牢,好在禍事未曾波及兩個弟弟,十幾載過去,元家兩房在官海中沉浮,雖勉力支撐門楣,卻再難恢復舊日榮光。
元朝露入元家一事,在這繁華似錦的京都,就如同浩渺江面上起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漣漪,根本不被人所留意。
而很快,京兆人的目光,就被賀蘭家千金入京的浩大聲勢奪去。
“賀蘭貞怎會提前入京?”
賀蘭府宅邸前,寶馬香車,賓客如流,皆是名士貴胄,今日為來參加賀蘭小姐的接風洗塵宴席。
且不說她是未來的安樂郡王妃,僅僅是“鎮西將軍親妹”這個名號,便足以讓人趨之若鶩。
在街道兩側駐足人流中,有一道頭戴幕籬的女郎身影,悄然在此立了許久。
荷衣的聲音從身側傳來:“我記得你說過,賀蘭貞的婚期尚在秋后,她怎會來得這樣早?”
元朝露并未回答,只注視著遠處那華蓋玉輅馬車。
鑲嵌綠松石的鎏金長柄,慢慢挑起車簾,有婢女跪于車前,以身體作階,靜候貴人踐足。
元朝露道:“算起來,她應當是在我啟程不久,就立即動身來洛陽了。”
為何會這樣地趕?
荷衣總覺事出反常,見身側人面色如常,遲疑了一瞬,道:“賀蘭心如蛇蝎,京洛這般地方,你們早晚會碰面,你與燕王的婚約還未定下,若她將你的過往揭露,只怕……”
“害怕什么呢?是賀蘭貞該避著我才是。”
元朝露微微含笑,頰邊梨渦淺顯。
“她知我為人,我不怕魚死網破,倒是她敢賭自己的名聲嗎?若我將她恃凌我的事揭露,不如看看是誰顏面掃地。”
“且阿姊去拜訪賀蘭家時,并未托出自己是京洛哪家人,只用了化名,你猜——”
輕紗隨風拂起,露出她一雙俏麗的明眸,眼中浮起亮光。
“賀蘭小姐若是見到我在京洛,她臉色掛不掛得住?”
荷衣心道如此。
與她阿姊溫和的行事作風截然不同,元朝露做事果斷大膽,不顧忌后果,不思退路,往往如在懸崖邊行走。
也屬實無法讓人心安。
荷衣順著她目光看去,遠處幾個華服少年少女映入眼簾。
“是元家二房三房的幾位少爺小姐。”
元朝露輕笑:“原來他們不待見我,在府中處處刁難我,想待見的另有其人。只是如此殷勤獻媚,賀蘭貞會正眼看他們一眼嗎?”
荷衣低聲提醒道:“阿雎,你當慎言。”
背后論人得失,終究不合貴女的禮數
元朝露旋即雙手貼在小腹前,朝荷衣頷首,鬢邊耳珰穩穩不搖,連頸項微彎的弧度也恰好,儼然是淑女做派,開口聲音亦是柔靜。
“朝露知道了。時候不早,先回去溫習課業,如何?荷衣姐姐。”
和初見她時狼狽瘦弱的模樣相比,如今的元朝露,換上了鮮麗裙袍,飾以青玉華簪,一張面龐秾麗若桃李綻開,耀眼燦亮,簡直讓人無法移開眼睛。
猶如蒙塵寶珠洗去塵土。
只是,端莊是假,狡黠才是真,刻在骨子里的習慣一時還難以更改。
元朝露抬起眼簾,又換上一副明眸善睞的樣子,方才的端莊已消散無蹤。
實則是荷衣也是見識有限,哪能教導她呢?只能勉強勸解一二,道:“教你禮儀的女夫子應該快到府,我們趕緊回府罷。”
在元朝露轉身離開時,身后馬車珠簾忽動,便聞環佩叮咚,賀蘭貞款款挑簾而出。
夏日黃昏,暗香浮動,梔子氣息縈繞撲鼻,花影繚繞在她郁金色的衣擺之上。
本就生得嬌美的女郎,經一身華麗裙袍加身,更是被襯得雍容無比。
賀蘭貞雙手提著裙裾,自婢女的背上走下,維持得體笑意。
無人知曉,她心中一陣煩窒——
發賣朝露的事,到底被人捅到了兄長那里。
前線戰事那樣忙,兄長竟然為了那女人分神,特派心腹精銳兵馬回來查探。
那封兄長寫給她的信,白紙黑字,鋒利無比,字字如刃,似帶著煞氣,和從前都不一樣,顯然已怒極。
阿兄震怒是什么樣子,她不是不知道,能在尸山中掙出軍功的人,那便是殺神一般。
只是他眼下被戰事牽住,一時還無法脫身。
待他回府來質問,那才是真的大禍臨頭。
她在府中惶恐至極,加之阿兄斥責,令她即刻動身,便幾乎未作猶豫,立刻上路來京城,眼下嫁妝還有一半在路上。
她心神不寧,忽覺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從眼尾余光掠過。
賀蘭貞身子微僵,定睛再去看,只見街衢間人頭攢動,盡是來諂媚殷勤之徒,哪里有她以為的那道人影。
身側嬤嬤探出一雙手,穩穩扶住了她。
“小姐,您這一路都被那賤婢攪得憂思難安,您與她是云泥之別,那賤婢何德何能讓小姐如此?再說,將軍的動怒也是一時的,豈會真的怪小姐不成?”
“自然如此,可……”
“洛陽天子腳下,那賤人最多也不過是龜縮在西北一隅茍且偷生,安能出現在貴地,再來污賀蘭府的門庭?”
是。
朝露與自己是云泥之別。
就算她真能爬到洛陽,見到自己,還不得跪伏擺尾求饒?
賀蘭貞反握住嬤嬤的手臂,手上金釧搖晃,含笑溫聲對眾人道:“府上早已備下薄酒,承蒙諸位撥冗前來赴宴,為我接風洗塵。”
“多謝,諸位請——”
**
夕陽漸漸西沉,洛陽東市的府邸,沐浴在余暉中,被鍍上一層粼粼金光。
元朝露跨進元府西角門時,荷衣道:“宮里公公上一次傳話,說你入京的消息,已經遞至陛下面前,但陛下一向政務繁忙,不知何時閑暇,想來,到時候自會處理你與燕王婚事一事。可如今已經快月余過去了……”
元朝露道:“過幾日,我們再找門路去問一問。”
荷衣話音遲疑,“銀錢的話,如今,不太夠用。”
阿姊留下的銀錢有限,元朝露初來洛陽,便置買了許多東西,此后請阿耶故交遞消息入宮,更花出了一大筆銀錢。
實則,元家二房三房叔父在朝中謀有官職,若尋上他們,會方便許多。
但元朝露初回府邸,便遭受不少譏諷言語,這些日子,更是將寄人籬下的冷待都受了一遍。
掌家的二房極其苛待她的用度,放任府上仆從對她的輕慢,三房相較之下寬厚些,卻對二房的行為未置可否。
說到底,她只是個外人。
這元府,從來就不是她的家。
但元府如此人品,如何信得過?
元朝露思量之下,寧愿耗費銀錢請阿耶故人相助,眼下不需元家人輔佐,日后也不必與他們有半分瓜葛。
元朝露道:“等我好好思慮怎么辦,一再給宮中遞話,也顯得操之過急,歸根到底,是我不知陛下是何態度……”
正說著,迎面走到了花門處,便見一婦仆對自己行禮,似在此等待許久。
“姑娘,二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身側荷衣下意識看向元朝露。
元氏府邸,坐落在洛陽貴地,卻僅得狹小一隅,是以府內的布局尤為緊湊。
元朝露跟隨在婦仆身后,繞過狹長的小道,便進入元二夫人的屋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小而精致的繡花鳥的落地屏風,室內昏暗,尚未點燈,黑暗如潮水般晃進來。
中年婦人斜靠著檀木憑幾上,鴉青緞面羅裙裹著豐腴身形,昏黃光暈中,那雙丹鳳眼半瞇著掃過來,即便隔得遠,也能感受到那掂量人的視線。
元朝露欠身行禮,喚了一聲“叔母”。
“姑娘今日去哪里了?”婦人慵懶的話語緩緩響起。
元朝露雖入元府,卻未被列入府中小姐的排行序列,府邸中人只以一不上不下的“姑娘”相稱,連稱呼都透著一層疏離,與外人無差。
元朝露如實告知:“侄女今日出門去東市添置了些衣裙首飾,路遇賀蘭小姐車駕至洛,便駐足觀望了片刻。”
二夫人身側婦仆道:“可這些日子,姑娘出門是否太勤了些?”
元朝露抬起頭,對上婦仆敲打的目光。
“姑娘雖是少時流落在外,規矩禮數上難免疏漏,府上念在姑娘初至,前些日子也未曾嚴加管束。只是——”
婦仆拉長語調:“元氏詩禮傳家,素來講究守禮,姑娘既然入元府,莫要壞了元府的門風。”
今日召她來,原是為了這般。
元朝露微微一笑:“叔母說得是。”
荷衣本擔心她沖撞二夫人,卻沒想到她這樣的恭順。
如此態度,倒也令上方人意外。
婦仆道:“姑娘既入元府,當守府規。從前荒廢閨訓暫且不論,今日便以罰跪略施小懲。此后姑娘出入府宅,須經夫人允準。”
“允了,才許出,不允,便只可留在府上。”
婦仆暗暗咬重“允”字。
此世代正是新舊兩朝更迭之時,從前戰亂頻繁,世人皆過得朝不保夕,故而享樂之風靡長,民風極其開放,偏偏元氏兩房在二夫人的掌管下保守至極。
元朝露未曾開口應下。
元二夫人興致懨懨,撫了撫袖擺,已是不耐至極。
婦仆道:“姑娘是不愿?您姊妹二人先后投靠元府,夫人念在往日情分收留,供給衣食住行,已是仁至義盡。可姑娘出身鄉野,禮數未通,屢屢沖撞府上人,夫人本想苦心教導,姑娘卻覺委屈,不若今夜收拾行囊離府,夫人絕不挽留。”
荷衣聞言,心中怒意翻涌。
元朝露本就是元家血脈,何來“收留”一說?
婦仆道:“實則你阿姊初入府邸,也是如此謹遵夫人教誨的。”
元朝露神色未變,待后半句入耳,方抬眸道:“阿姊也曾這般跪過?”
元二夫人理了理衣袖褶皺,淡淡道:“自然,禮數本該如此。京中權貴云集,倘若因你失禮得罪貴人,連累的可是整個元氏一族,你阿姊可比你明事理得多。”
婦仆嘴角下垂,肅聲道:“姑娘可想清楚了?”
要么今日留在元家,按家法受訓,日后寄人籬下,便乖乖低下頭顱。要么即刻離府,別再以元家女自居,日后兩方也再不相干。
前者為了立威收服她,后者,則是為了徹底擺脫累贅。
元二夫人得不到回應,神色漸冷。
仆婦見狀,未待元朝露出聲,便伸手欲制住她雙肩,迫她下跪在地。
元朝露側身后退,笑道:“陛下才為我阿耶昭雪翻案,叔母就如此攆我出府,世人當真要感慨叔母一句慈良,不欺負孤女無依無靠。”
婦仆聞“陛下”二字,向元二夫人投去詢問眼神。
元二夫人蹙眉示意,指尖在案幾上輕輕一叩,身后四個粗使婆子立即撲上前來,兩人反剪住荷衣雙臂將她壓跪在地,另兩人逼近元朝露身側。
兩方僵持不下。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陣腳步聲近,有婢女從屋外走進來,腳步急促異常。
婦仆道:“何事如此匆忙?”
“稟夫人。”婢女下跪氣喘吁吁,“是燕王,燕王殿下派人來府邸,已至府門。”
原本以扇搖風的元二夫人,此刻卻霍然起身:“燕王府與我們從無交集,今日這是為何……快去,請燕王殿下的人上座。”
小婢起身,遲疑看向元朝露。
“那人說是……與姑娘的婚事有關,請見姑娘一面。”
婚事。
話音不高不低,卻剛剛好傳遍屋內人耳中。
室內的氣氛,一時間,凝滯住了。
元朝露感受到四面的打量,從嬤嬤手中抽出手臂,盈盈行了個禮,“夫人勿怪,朝露先去會客。”
那二人的身影繞過屏風遠去了。
二夫人撐在案邊的手微微發顫,細密的汗珠沁出眉心。
燕王?
身為今上幼弟,天家貴胄,燕王尚未弱冠便獲封藩王,又領尚書省要職、禁軍兵權及三州都督之職,卻被留在洛陽,遲遲未曾去藩,恩寵之盛,朝野罕見。
她一個女子,初來洛陽,如何能攀上那樣的人物?
如何想來都覺匪夷所思,但燕王的人確確實實就在府上。
二夫人回神,后背已一身冷汗,抬起頭,喚來身邊人,眸色微暗:“你且去打探,燕王的人來與她說什么。”
“是。”
婦仆退下后,元二夫人仍久久坐靠于昏暗之中,良久,才沙啞開口:“去給大人遞話,讓他今夜早早回府,有要事與他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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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露的小院,在元府偏僻一角。
此院子不過方寸之地,然步入其中,可見墻角海棠初綻,草木扶疏,微風過處暗香襲人,顯是女主人的細心照料。
夕陽里,一道修長身影默立庭中。
男子躬身垂手,對著屋內屏風后那道若隱若現的倩影,恭敬行禮。
“在下乃燕王貼身侍衛,葉疏,今日替燕王來向小姐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