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印案的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
北平城里,那些被錦衣衛鎖走的官員留下的空缺,很快就被從各地調來的新面孔填滿了。只是,整個官場的氣氛,徹底變了。
新上任的官員們,一個個謹小慎微到了極點,走路都恨不得貼著墻根,生怕影子歪了被人參上一本。平日里說話,更是滿口的“下官愚鈍”、“全憑大人定奪”,客氣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這股子壓抑的風,吹不進燕王府。
因為燕王府,快被自己人給吃垮了。
議事廳內,朱棣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雙目無神地盯著面前那本厚厚的賬冊,只覺得一陣陣地頭暈目眩。
三保站在一旁,手里還捏著算盤,那張白凈的臉上滿是愁苦,聲音都帶著幾分顫音。
“王爺……這是上個月的賬。光是饕餮衛弟兄們的伙食,豬肉就用掉了一百八十頭,精米白面三百石……還有兵甲的損耗,馬料,傷藥……府里賬上的銀子,已經……已經見底了。”
一百八十頭豬……那得是多大一個豬圈?三百石米面,能堆滿半個庫房了吧?
朱棣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現在終于體會到,當初徐達看著饕餮衛那幫餓死鬼投胎的家伙時,是何等的心情了。
這哪里是養了一支親軍,這分明是養了一群活祖宗!
“王爺?!?/p>
范統的聲音,懶洋洋地從門口傳來。
只見他一手端著一盤剛炸好的酥肉,一手拎著一小壇果酒,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那悠閑的模樣,跟愁云慘淡的朱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看您這愁眉苦臉的樣子,是不是沒錢了?”
朱棣抬起頭,幽怨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還有臉問?
范統嘿嘿一笑,將酥肉和酒壇往桌上一放,一點也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捏起一塊還冒著熱氣的酥肉塞進嘴里,嚼得“咔嚓”作響。
“王爺,靠朝廷那點俸祿和互市的分紅,想養活咱們這群吞金獸,那是癡人說夢。”范統擦了擦嘴角的油,那雙小眼睛里閃爍著賊光,“咱們得自己搞錢!”
“怎么搞?”朱棣有氣無力地問道,“難不成出去搶?”
“搶?搶多沒技術含量!”范統不屑地撇撇嘴,抓起桌上的幾顆花生,在桌面上擺起了陣仗。
“您想啊,遼東的人參、皮草,漠北的牛羊、馬匹,這些都是緊俏貨!可那些商人,沒點背景,敢跑這條線嗎?路上遇上個山匪流寇,連人帶貨都得沒了!”
“但咱們不一樣!”范統指了指朱棣,“您是燕王!是這北境名正言順的主人!咱們庇護的商隊,誰敢動?饕餮營在遼東殺出的活招牌,給別人的商隊提供庇護,收點保護費,這叫什么?這叫品牌效應!”
朱棣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范統見有效果,說得更來勁了,他把花生米往中間一堆。
“這還是小打小鬧。咱們要在北平城,建一個最大、最全的交易所!”
“交易所?”
“對!”范統的臉上,露出一個狐貍般的笑容,“您想啊,遼東的商人想買馬,漠北的商人想買人參,他們兩眼一抹黑,上哪兒找去?咱們就把這個交易所建起來,想賣貨的,都來我這兒登記,想買貨的,也來我這兒找。咱們就收一點點入場費和管理費,你說,他們來不來?”
“這……”朱棣沉吟道,“光收點管理費,能掙多少?”
“王爺,您這就外行了?!狈督y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交易所本身不掙錢,掙錢的是圍著它轉的那些東西!”
“你想想,天南地北的商人來了,總得有地方住吧?咱們在交易所旁邊,蓋幾座最大最豪華的客棧!”
“他們的貨,總得有地方存吧?咱們建貨棧,提供倉儲服務!”
“人來了,貨也來了,總得運輸吧?咱們成立車馬行,連人帶貨,一條龍服務!”
“還有!”范統舔了舔嘴唇,笑得愈發燦爛,“人是鐵飯是鋼,他們總得吃飯吧?咱們的饕餮樓,不就能開遍交易所的每一個角落了嗎?”
“咱們把這一整套都捏在手里,這叫什么?這叫產業閉環!叫生態鏈!他們只要進了咱們的地盤,衣食住行,花的每一分錢,最后都得流進咱們的口袋里!他們拉的屎都能給咱們的地施肥!”
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如同驚雷,在朱棣和三保的腦海中炸響。
他們從未想過,生意,竟然還可以這么做!
“至于地皮……”范統嘿嘿一笑,“王爺,這北平城內外,哪塊地不是您說了算?隨便劃拉一塊,不就有了嗎?”
朱棣猛地站起身,在議事廳里來回踱步,臉上的愁容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激動。
他一把抓住范統的肩膀,雙眼放光。
“就這么干!”
接下來的幾周,整個北平城都看到了一幕奇景。
燕王府的親軍,那支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饕餮衛,沒有去操練,反而集體當起了建筑工人。
在北平城外一塊無人問津的荒地上,一座宏偉的建筑群,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拔地而起。
范統親自設計圖紙,那群力大無窮的饕餮衛士卒,干起活來一個比一個猛,一個人能頂十個民夫用。北平的百姓都以為燕王府在挖什么寶貝,天天成群結隊地跑來看熱鬧。
很快,一座占地數百畝,集交易大廳、貨棧、車馬行、客棧于一體的“北平交易所”,便落成了。
朱棣大筆一揮,任命三保為交易所大總管。
開業當天,交易所門庭若市。
起初,商人們還抱著懷疑的態度。可當他們發現,這里真的能找到他們想要的任何貨物,而且交易有燕王府做擔保,安全無比,還沒有中間商賺差價,所有人都瘋了。
一個從遼東來的皮貨商,不到半天,就用手里的幾百張狐皮,換到了一支他夢寐以求的西域商隊帶來的馬隊。
一個山西來的糧商,在這里找到了能直接運糧到邊鎮軍營的大單。
交易所內,人聲鼎沸,算盤聲噼里啪啦響個不停。
而交易所外,那些由燕王府直營的客棧、酒樓、車馬行,更是賺得盆滿缽滿。
一個月后。
燕王府,議事廳。
三保捧著一本全新的賬冊,雙手都在微微顫抖,那張臉上,再無愁苦,全是紅光滿面的激動。他手里的算盤“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
“王爺!王爺!”他聲音都變了調,“交易所開業一月,各項盈利,刨去所有成本,純賺……純賺白銀……一萬三千兩!”
朱棣整個人都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一萬三千兩!
這比他一年的俸祿加所有賞賜加起來,還要多上好幾倍!
他一把搶過賬冊,看著上面那個刺眼的數字,又看了看旁邊那個正優哉游哉啃著雞腿的范統,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他走到窗邊,看著遠處那座已經成為北平新地標的交易所,只覺得像是在做夢。
他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壓在心頭的那座大山,終于被搬開了。
王府,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