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稽沐浴在月光下,狹長的丹鳳眼凝著姜姝,眸光沉靜又溫和。
姜姝呼吸凝滯了一瞬,心跳也不由加速,她深吸一口氣,接過陸長稽手中的帕子,匆匆把眼角的淚水擦掉,低聲道:“讓大伯見笑了。”
陸長稽只道無礙,溫聲問道:“你遇到了什么難處?”
若不是遇到了解決不了的難題,她也不至于深更半夜,一個人在院外哭泣。
他問的不是‘是不是遇到了難處’,而是‘遇到了什么難處’,擺明了想要幫她。
姜姝抬起頭,借著夜色的遮掩,大膽地打量陸長稽,陸長稽身材頎長、肩寬體闊,腰背挺得筆直,顯見有一副十分康健的身子。
他這樣的體魄,當金剛不倒,定不會像陸長易那般屢屢讓她失望。
黑色將光明遮蓋,也讓姜姝變得肆意大膽起來,她張張口,險些把自己的需求宣之于口。
她真的需要幫助,且只有陸長稽能幫她,可惜,她永遠都不能也不敢把自己的需求說出口。
姜姝抿了抿嘴唇,低聲道:“我沒有遇到難處,勞煩大伯費心了。”
陸長稽不喜歡強人所難,姜姝既不愿意說出實情,他也不會勉強,只夜闌人靜,侯府雖有護衛,到底不如白日安全,他不能放任姜姝一人在湖邊啜泣。
陸長稽溫聲對姜姝道:“夜深露重,我送弟妹回欣春苑!”
姜姝從來都不是任達不拘的性子,陸長稽發了話,她便從善如流,隨著他向欣春苑折返。
夜靜悄悄的,二人不再說話,只有經過臺階的時候,陸長稽低低的提醒聲。
這一夜姜姝睡得很香,睡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中還握著陸長稽的那方帕子。
分明沒做什么虧心事,她卻沒來由得心慌,姜姝捏著帕子踱到側間,把珠兒打發到外間以后,才將帕子攤開。
那帕子通體雪白,左下角繡著一叢青竹,茂竹亭亭,高潔凌然,倒是很有幾分陸長稽的氣韻。
帕子是貼身之物,她不能占為已有,按說她應當把帕子洗干凈以后還給陸長稽,但想到自己前幾日剛以還披風為由進了一次迦南院,若再去還帕子,怕是會被人誤會她有意為之。
姜姝摩挲著那帕子,入手輕薄綿軟,當是杭綢所制,小小的一塊兒,細論起來,并不值什么,怕是大伯早已把這帕子忘到了腦后。她也不必因著這一方帕子去惹眼了。
姜姝打開立柜,把帕子放到里面,雖把帕子安置好了,她卻尤不放心,復又把帕子壓到立柜的最下面,這才轉身離開。
眨眼間就到了楊氏的生辰,主母過生辰是大事,姜姝讓珠兒到庫房拿了一些干果吃食、衣裳料子,復又親自選了一套鑲黃岫玉的頭面做生辰禮,零零總總裝了兩大箱子。
臨要出門,見陸長易也起了身,姜姝有些驚訝:“世子今日怎么起得這樣早?”
陸長易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溫聲道:“今日是岳母的生辰,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到場慶賀。”
陸長易是一片好心,姜姝的手心卻冒了一層冷汗,她勉力扯出一個笑容,委婉著道:“世子的好意我心領了,想必母親知道了也會十分欣慰,但姜宅距信陽侯府甚遠,馬車又顛簸,世子好生在家里歇著便是,何故討這份苦吃。”
陸長易知道姜姝是為著他的身子著想,可但凡男子,又有哪個愿意讓心愛之人瞧不起呢?
他道:“我的身子雖不中用,卻也不是紙糊的,出一趟門倒還能經受住。”
男子的尊嚴比天還高,話說到這個份上,姜姝也不好再做阻攔,但她到底不放心,小聲囁嚅:“不若讓方玉到宴西堂走一趟,把您要出門的事知會給母親?”
“我穿什么,母親要管,吃什么,母親也要管,難道連出門的自由都沒有了嗎?”陸長易的語氣急促起來,臉色愈發蒼白。
他的身子最怕動氣,姜姝唯恐他氣出好歹來,賠笑道:“世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您身份尊貴,我巴不得您到姜家給我撐腰呢。”
她一面說話,一面看向珠兒:“把馬車里的冰鑒撤出來,再鋪上兩層厚厚的墊子,今兒個世子陪我歸寧,我再高興不過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銅雀街,聽聞世子親自上門,姜文煥忙攜了楊氏到門口相迎。
信陽侯府的馬車長六米,寬四米,其上墜著珠玉,行走間聲音泠泠,華貴精美。
來給楊氏祝壽的都是和姜家門第相仿的人家,他們哪里見識過這樣氣派的馬車,不由嘖嘖稱贊,感嘆姜姝嫁得煊赫,給街坊鄰居長臉。
在眾人的贊嘆聲中,姜姝扶著陸長易下了馬車,她身穿一襲大紅色緙絲褙子,頭戴攢珠金絲頭面,膚白貌美,風華照人,便連姜宅那半新不舊的大門,都因著她多了幾分光彩。
康夫人首先出聲贊嘆:“怪不得姝姐兒能高嫁,瞧瞧姝姐兒這模樣,怕是天上的神妃仙子都比不得。”
于家太太也連聲附合:“我長了近三十年,頭一次見到如姝姐兒這般貌美的娘子,今個兒真真長了見識了。”
眾人一面說話,一面簇擁著姜姝進了大門,姜姝是晚輩,合該坐在尾席,但因著陸長易身份尊貴,楊氏不得不把他們夫婦安排到了主席上。
陸長稽炙手可熱,在座之人沒法子和陸長稽交好,便牟足了勁兒討好陸長易,敬酒的敬酒,倒茶的倒茶,楊氏這邊反倒成了陪襯。
楊氏氣咻咻盯著姜姝,暗怪她喧賓奪主,搶了她這個壽星的風頭。可惜,正值楊氏的好日子,她若發作起來丟的便是她自己的面子,她暗暗忍耐著,擎等著宴會結束,才黑著臉進了內間。
楊氏掀開簾子,一眼就瞧見了氣勢洶洶的姜然,姜然低聲道:“母親,您瞧瞧姜姝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她不就是嫁了個信陽侯府世子嗎,竟張狂的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您就是太好性兒,好端端的壽宴,竟讓自己的庶女搶了風頭,我若是您,可沒臉再管家了。”
“呦,你這是怪我沒本事,連個庶女都挾制不住嗎?”楊氏正在氣頭上,也不再慣著姜然,母女兩針尖對麥芒的掐了起來。
見楊氏心情不悅,姜然不敢再陰陽怪氣,軟了聲調道:“母親,姜姝不過嫁了個病殃殃的世子,就張狂的不可一世,女兒若是能嫁給陸長稽,定能比她風光百倍。”
“待女兒成了事,您就是首輔的岳母,咱們家也會跟著水漲船高,看看誰還敢冷落您?”
姜然的話不無道理,可她已然失掉了高攀陸長稽的機會,楊氏又能有什么辦法,楊氏道:“母親知道你嫁給陸長稽,會給家里帶來諸多益處,可陸長稽那樣的人物,沒有人引薦,又啟是我們能高攀得上的?”
姜然眨眨眼睛:“母親真是越活越糊涂了,陸首輔是世子的親兄長,若是世子肯牽線搭橋,女兒未必不能得到陸首輔的青眼。”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想到陸長易那副冷漠高傲的樣子,楊氏又打了怵,當初陸長易識破了她想讓姜然代替姜姝嫁人的詭計,狠狠懲治了她一番,現下一想到陸長易,她就惴惴不安。
姜然道:“女兒知道母親支使不動世子,但世子待姜姝似眼珠子一般,只要姜姝開口相求,世子定會應允。”
楊氏拍手稱是,當即就把姜姝喚到了屋內,她也不繞圈子,直接道:“你妹妹性情高潔,容貌姣好,品貌皆為上乘。與你大伯甚是相配。”
“你若真心為家里著想,就該讓姑爺給你二妹妹和陸首輔牽線搭橋,如此,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姜姝險些笑出聲來,她萬萬沒想到楊氏會如此不要臉,且不說兩家的門第差距,單說人品,二人就懸殊若天地。
陸長稽舉世超倫、如圭如璋,姜然呢,打小就跋扈無禮,慣會仗勢欺人,甚至連她的姐夫都肖想,這樣兩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相配。
既然楊氏把話挑到了明面上,姜姝也不會慣著她,直接道:“世子身體羸弱,平素里連門都不會出,莫說是我,即便侯夫人都不敢勞動他。
母親可千萬不要為難我了,我孤身一人嫁到侯府,肚子也不爭氣,半點依仗也沒有,若是惹惱了世子,以后的日子可該怎么過呀?”
姜姝越說越悲戚,皺著眉頭,嘴角微彎,瞧起來猶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林氏每每委屈的時候,就會做這種姿態,姜文煥見了總要護一護。楊氏看到姜姝這種形態,沒來由的就覺得煩躁,一掌拍到案幾上,把上面的杯盞震得四分五裂。
里間動靜太大,驚擾了外間的貴客,若是旁的男子,為著避嫌,斷不會闖入內間。
陸長易卻從來不會被世俗所桎梏,他倏得站起身,撩開門簾就進了屋,姜文煥見他臉色不好,也匆匆跟了進去。
屋內,楊氏臉色鐵青,身旁還有碎裂的瓷片,再看看姜姝,神色楚楚,一瞧就是受了大委屈。
陸長易坐到臨窗的大炕上,雙目睇著楊氏,罵道:“老虔婆,你是個什么東西,竟也敢讓姝兒受委屈。你若再敢言行無狀,小心我剝了你的皮。”
楊氏以前就領教過陸長易的厲害,只沒想到他會如此肆無忌憚。
天底下哪里有小輩責罵長輩的道理,按楊氏的性子,當直接罵回去才是,但想到信陽侯府的勢力,她又不敢造次,于是把目光投向姜文煥,祈盼姜文煥能給她做主。
姜文煥也被陸長易打了個措手不及,官場的人都講究體面,即便心里恨得牙癢癢,也從沒有人破口大罵過。
按理他該護著自己的發妻,可看到陸長易橫眉怒目的樣子,他唯恐自己也被殃及到,默不作聲退到了外間。
唯一的依仗也去了外間,楊氏半點指望都沒有了,她也不敢和陸長易對罵,忽得癱坐到交椅上嚎啕大哭起來。
楊氏膘肥體壯,哭聲也比旁人響亮,陸長易被她震得腦仁疼,揉了揉太陽穴,喚來長順打道回府。
待人走了,楊氏才敢發泄心中的怒火,將屋內的案幾踢倒尤不解氣,復又追到外間,陰陽怪氣地指責姜文煥:“旁人家的主君是家里的頂梁柱,咱們家可好,遇到了難事,主君比兔子溜得都快。以后還叫什么主君呀,直接叫兔爺算了。”
姜文煥做了失格的事,心里發虛,他也不反駁楊氏,只坐在那里,任楊氏責罵。
楊氏罵得口干舌燥,見姜文煥始終都沒有反應,也就懶得罵了,一扭身回到寢屋,命丫鬟把房門反鎖,打定主意不讓姜文煥上她的榻。
萬籟俱寂,姜然在榻上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一想到姜姝被眾人簇擁的風光樣子,心里就像被針扎了一樣。
她分明比姜姝出身好,才華高,憑什么要被姜姝壓一頭,姜然越想越生氣,倏得站起身,沖進正屋,抬手敲響了楊氏的屋門。
楊氏只當姜文煥來向她低頭認錯,生氣之余心里又冒出了一些別樣的情緒。
她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柔媚一些:“我當你早已到林氏那里就寢了,怎么又來我這兒了?”
“你既不護著我,以后也不用進我的屋子,咱倆各睡各的,也好過同床異夢,遇到難處只肯自保。”
“母親,您在說什么?”楊氏擎等著姜文煥來安慰她,沒想到倏然聽到了姜然的聲音。
楊氏一慌,忙把褪到肩頭的小衣歸攏好,下床打開屋門。
她的臉微微有些紅,硬著嗓子對姜然道:“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覺,來我這里做什么?”
姜然的心思都在姜姝身上,她并沒有細品楊氏的話,直接說道:“母親,姜姝和世子欺人太甚,難道我們就這樣任他們欺辱嗎?”
“不若母親把姜姝叫回家來,好生教訓她一頓,也好好撒一撒心里的郁氣。”
楊氏在姜家一向說一不二,從未受過委屈,活著近四十載,還是頭一次被人指著鼻子罵,心里也十分氣憤。
她原本想恭維著姜姝,讓姜姝給姜然謀一個好親事,沒想到姜姝圓滑的很,口頭說的好聽,行動上卻不肯出力,接二連三的出幺蛾子。姜姝既不肯為姜家打算,就休怪她心狠手辣。
楊氏把姜然拉到茶榻上,開口說道:“你教訓她一頓能有什么用,不過出口氣罷了,對她卻半點傷害都沒有。
不若好好籌謀一番,到時候一擊斃命,讓她在信陽侯府再也抬不起頭來。看她還怎么在咱們家耀武揚威。”
姜然只是想出口氣,沒想到楊氏竟要斷了姜姝的后路,她瞪大眼睛盯著楊氏:“您當初不是說要借著姜姝的關系為父親謀門路嗎,若真讓姜姝抬不起頭來,她以后可怎么為咱們家助力?”
楊氏只道姜然太過于天真,她挑了挑眉,陰陽怪氣道:“我以前當姜姝那丫頭是個老實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別瞧她面上溫吞,骨子里可是有主意的很。
現在她就敢忤逆我,等在信陽侯府站穩了腳跟,必得鬧翻天。與其將來制不住她,倒不如現在就把她的前路掐斷了,讓她再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
細細琢磨,姜然覺得楊氏的話十分有道理,但姜姝十日里有九日都陪在陸長易身邊,她們又如何能把手伸到信陽侯府去,姜然愣愣地問楊氏:“誠然母親的話是對的,實施起來卻并不容易,姜姝又豈會任我們擺布”
楊氏伸手在姜然的肩頭拍了一下,低聲嘆道:“你呀你,果真是太年輕了一些,半點城府都沒有。
有些事,母親得盡快教會你才好,沒得你將來嫁到夫家,沒有手段,憑白被人拿捏。”
楊氏拿出一張請帖,放到姜然跟前:“布政使夫人邀我五日后到她家的別苑游玩,到時候姜姝也會去,別苑人多口雜,防范又松,姜姝便是失了清白,也怪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