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看著陸長稽的側臉,身體不由繃緊,雙手微微發起抖來。適才那樣的情形,任是誰瞧見了都會懷疑她和葉潛有染,她又如何解釋的清楚。
女子的清白最為重要,若真傳出風言風語,她也不用活了。
姜姝強忍著疼痛,大步向岸邊行去,堪堪走了幾步,便見車簾垂了下去,青色的馬車調了個頭,不急不緩向遠處行去。懸在車轅處的銅鈴聲不絕于耳,姜姝的心也晃晃悠悠蕩個不停。
直到第二日,姜姝依舊心有余悸,仿若有一把利劍懸在頭頂,隨時隨地都會置人于死地。
她不是積粘的性子,心里有疙瘩,總要解開了才能安心,趁著陸長易小憩,姜姝行到屋外打聽消息:“大爺今日可在家?”
方玉有些驚訝,二奶奶謹言慎行慣了,甚少出欣春苑,打聽旁人的行蹤倒是頭一遭,更何況那人還是陸長稽。
做下人的,頭一條便是要管住嘴,方玉也不多做置喙,溫聲對姜姝道:“二奶奶稍待,奴婢去探一探。”
方玉的父親是信陽侯府的管事,方玉在府內很有幾分體面,三言兩語便從門房處探到了消息。
她折回花廳對姜姝道:“二奶奶,大爺今日休沐,沒有出門子。”
姜姝點點頭,拿出那件陸長稽借給她的披風,另做了一份棗花酥,以向陸長稽道謝為由,乘軟轎向迦南院行去。
迦南院很闊,并沒有修筑走廊和涼亭,院內鋪著青石地磚,院內除卻幾叢修竹,并沒有旁的裝飾,盡顯莊重大氣。
姜姝由程用引著進入花廳,姜姝進屋的時候陸長稽正在飲茶,茶香裊裊,氤氳出一層水汽,無端的便給坐在茶榻后的陸長稽增添了幾分禪意。他的臉上顯現出一種莊嚴慈善的佛陀之態。
姜姝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暗暗責怪自己狹隘,陸長稽能爬到首輔的位置,手段定是要強硬果決的,她總不該因著陸長稽這俊美的長相,便輕而易舉卸下心防。
年紀輕輕便能在朝堂攪弄風云的人,又豈會是心慈手軟之輩。
有時候表面越是和善的人,心思越是深沉。與之相處時,也越發要謹言慎行。
姜姝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向陸長稽行了個禮,把那件翠霧色披風捧到陸長稽跟前,斟酌著道:“大伯,這是您的披風,我已經洗干凈了,前幾日多虧有您相助,我才不至于丟人現眼被婆母責怪,真真感激不盡。”
姜姝話音落下,程用便接過披風,拿到了里間。
屋內只余下陸長稽和姜姝二人,陸長稽也不說話,漆黑的眸子微微垂著,讓人瞧不出半點情緒。
姜姝有些緊張,她深吸一口氣,把新作的棗花酥放到陸長稽跟前的書案上,聲音有些干澀:“大伯,這是我新做的棗花酥,我生性愚笨,比不得府上的廚娘心靈手巧,不過好歹是我的一份心意,您嘗嘗味道怎么樣?”
陸長稽捏起棗花酥,放入口中咬了一口,溫聲道:“尚可。”
如此,便再不多言,復又把目光投到書卷上。
屋內復又恢復安靜,姜姝頓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覺得尷尬的無所適從。
有些事,旁人開口來問,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解釋,旁人若不問,自己自顧自回答,就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陸長稽始終都不開口,姜姝沒法子,只得硬著頭皮把那日的始末說了一遍,末了又道:“我和葉潛雖訂過親,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現下把葉潛當做兄長一般,葉潛待我也是一樣的,我們絕不會越雷池一步,我現下的心思都在世子身上,斷不會做出寡廉鮮恥的事,還望大伯不要誤會。”
陸長稽沒有接姜姝的話,他打開案幾下的小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白色瓷瓶:“這是御藥房特制的生肌膏,有活血化瘀之效,每日涂兩次,用不了三日,你的腳踝便可恢復如初。”
生肌膏?
姜姝怔愣片刻,這才反應過來,陸長稽根本沒有誤會什么,反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了陸長稽的用心。
她握著那生肌膏,滿面窘態,逃也似地離開了宴西堂。
回到欣春苑,正巧遇到趙氏探望陸長易,趙氏平日里眼睛是長在天上的,唯有和陸長易說話的時候,才會流露出幾分慈愛之色。
她打量著陸長易,低聲道:“我瞧著你的臉色比前幾日要紅潤一些,身子是不是爽利了?”
陸長易道還成:“左右是活也活不暢快,死也死不了,就這么熬著吧,天曉得還能活多長時間。”
他任性慣了,說起話來素無遮攔,八尺男兒,整日里要死要活的,實在是不像樣,好在趙氏從來不跟他一般見識,見姜姝回來,便耐心叮囑姜姝:“世子身子弱,你要格外上心,屋子不能開窗,等閑也不要讓他出門,莫要讓他冷著凍著。
吃食也要綿軟溫熱的,瓜果雖好,克化不了便沒有益處了。最好喝一些熱熱的粥,粳米粥最能溫樣身子。”
姜姝道是:“兒媳定會一心一意照料世子,讓世子開懷。”
說到這兒,姜姝忽得想起管家的事情,她對趙氏道:“母親,可是兒媳太過于愚笨,惹您生氣了?”
“兒媳哪里做得不好,您直接指出來便是,只望您不要嫌棄兒媳。”
姜姝聰穎好學,按私心,趙氏倒是愿意指點她,但想到陸長易的囑托,只得把話帶到別處:“我新得了一罐雪嶺青,你且去沏一盞嘗嘗。”
趙氏有意把話題岔開,姜姝也沒法子,提步行到外間。
待房門關上,趙氏才詢問陸長易:“姜氏是你的嫡妻,侯府的中饋早晚都得交到她手中,母親早日教她掌家也是為著她好,你為何不愿讓母親指點她管家。”
陸長易輕咳一聲,仰靠到身后的迎枕上:“兒子是個短命的,指不定哪天突然就過去了。”
“我不求功名利祿,只盼著過的快活一些,姜氏讓我歡喜,我便要時時刻刻與她在一起。”
陽光透過窗欞打到地上,拉出幾道長長的光,陸長易盯著那幾道光影,低聲喃喃:“我是出不了這屋子了,便讓姜氏長長久久陪著我吧,左右我是離不得她。至于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兒子管不著將來的事,只瞧眼前。”
趙氏微愣,心里不由生出幾分妒意,她的兒子率性肆意,即便對著她,也是想甩臉子就甩臉子,現下卻為了討好姜姝,做起了兩面三刀之事。
也不知那姜姝到底有什么本事,竟把她的兒子迷的失了魂魄。
趙氏呷了一口瓜片,終于還是問出了藏在心里的疑問:“你當初為何非姜氏不娶?”
雖說陸長易和姜姝訂了娃娃親,但兩家門第懸殊,若是陸家不認這門親事,姜家也無可奈何。
趙氏出身大族,從心底里瞧不上小門小戶的姜姝,一直想給陸長易娶一位門當戶對的閨秀。
奈何陸凜一意要履行諾言,陸長易也像是著了魔,非姜姝不娶,他以絕食相要挾,整整三日不曾進食,險些一命嗚呼,這才逼得趙氏到姜家提了親。
若是成親以前趙氏問出這個問題,陸長易斷然不會告訴她來由,現下已把姜姝娶到了家,陸長易便沒有什么顧忌了。
那一日立春,下著微雨。楊氏攜厚禮到信陽侯府拜訪趙氏。因著私心,楊氏不想讓姜姝在趙氏面前露臉,便以娶斗篷為由,把姜姝打發到了外院。
陸長易像往日一樣,坐在輪椅上斗蛐蛐兒,他自幼體弱,長到二十歲連侯府的大門都沒出過幾次,最大的消遣便是斗蛐蛐兒。
蛐蛐兒瞧著不起眼,卻極殘暴,只要拉開架勢總要斗得你死我活才肯罷休。
府內的歲月太過于平淡無聊,每當看到戰敗的蛐蛐兒要被得勝者咬得遍體鱗傷的時候,陸長易心中便會獲得一股奇異的快1感。
這快1感是他索然無味的人生中唯一的調劑。
兩只蛐蛐兒正斗得劍拔弩張,陸長易忽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趙氏治家嚴,府內的人行動站立都是用尺子量出來的,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走出這樣輕盈的步伐。
他不由抬起頭來,只見一個身穿茶色長裙的女子正提著衣裙奔跑,她貌若芙蕖,肌膚如玉,因著跑得太快,臉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粉。
若遇到積水,她只輕輕一跳便躍過去了,仿若沐浴在陽光下的麋鹿,渾身上下都充滿朝氣,充盈著他最最缺乏的東西。
陸長易的心倏得一動,胸腔里涌出比看斗蛐蛐兒時更洶涌的快1感來。
只一眼,他就決定非姜姝不娶。
陸長易看著趙氏,一字一頓道:“姜氏讓我覺得我還活著。”
只一句話,就說的趙氏啞口無言。沒有什么比陸長易活著,更讓她開心的了。
她不再多言,拿起八仙桌的青瓷碗,一勺一勺的給陸長易喂藥。待喂完藥,姜姝也沏好茶進了內室。
趙氏并不接姜姝手中的茶盞,只壓低聲音訓斥:“胡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瞧瞧你,半點動靜都沒有。
婦道人家,最要緊的便是為夫家開枝散葉,你連胎兒都懷不上,還肖想管家,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也懶得再多說什么了,你自己且好生掂量著,你若再懷不上身孕,便自請下堂罷!”
趙氏發泄完,便不再理會姜姝,一甩衣袖大步踏出房門。
子嗣是姜姝的軟肋,但凡說起來,她總要十分傷神。姜姝默默垂下眸子,落寞之情溢于言表。
她生得美,笑起來燦爛若晚霞,憂愁之際又沉靜如碧水,陸長易看著她的楚楚可憐的模樣,心疼之余又涌起了蓬勃的欲1望。
他悄悄摸向身下,那里沉甸甸的,雖未徹底起來,卻也充滿生機,仿佛一頭蓄勢待發的獸。
陸長易伸手把姜姝拉到榻上,啞聲道:“姝兒,我幾天日日都喝醫師開的方子,自覺強健了許多,不若我們再試一試罷!”
削瘦的、軟綿綿的身體覆到姜姝身上,姜姝本能地便想推拒,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侯夫人的逼迫,姜姝只得強壓下把陸長易推開的沖動,抬起雙臂,環住陸長易的腰。
姜姝回想著避1火1圖上的圖案,咬緊牙關,疼痛再次襲來,她只當初夜會疼,原來以后也是會疼的。
姜姝悄悄安慰自己,扛過去就好了,說不定這次就懷上了呢,以后便再不用膽顫心憂。
可惜,終究還是沒有成事,陸長易像氣球一樣,很快就萎靡下去。
姜姝頓住,察覺到身下那人越來越僵硬,體溫也越來越涼,她的心也慢慢沉到谷底。
姜姝深吸一口氣,從陸長易身上下去,仰躺到榻上。
千工床做工精細,床頂雕著大戶人家喜聞樂見的百子圖,姜姝盯著著那百子圖,不由沁出兩行清淚。
夜靜悄悄的,姜姝雖十分委屈,卻也不敢哭出聲,待陸長易睡著以后,她摸黑穿上外衫,提步行到院外。
信陽侯府有一片湖,月光照到湖水上,映出粼粼的光,姜姝坐到湖邊的石凳上,雙手扶著椅背,終于痛哭出聲。
她知道自己不能責怪陸長易,可她又能怎么辦,她半點錯處都沒有,難道真的要讓趙氏以她無子為由,把她休回娘家嗎?
心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雖然不致命,卻也不能痛快過活,除了借1種,姜姝根本找不到保全自身的好辦法。
可她、可她……不到萬不得已,她又哪里做得出借1種這么齷齪的事情?
思緒結成一團亂麻,怎么都捋不清明,姜姝低低啜泣著,眼淚像是決堤的水,把她的衣襟染的濕漉漉的。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因著痛哭了一場,姜姝雖還是沒有找到應對趙氏的法子,心里卻暢快了很多。
她坐直身子,欲要往欣春苑折返,卻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將一塊兒手帕遞到了她面前。
“弟妹,把你的眼淚擦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