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后泛起紅云,姜姝的心跳都快了幾分,只覺得那披風像是燙手的山芋,穿著別扭,脫了也不合適,讓人無所適從。
躊躇之際,忽聽侍衛道:“這披風是尚衣局給陸尚書新制的,尚書尚未上過身,三奶奶且安心穿著,便是旁人瞧見了,也斷說不出什么。”
不虧是陸長稽的侍衛,心思細膩,三兩句話就給姜姝解了惑,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姜姝也放下心來。
姜然回到姜宅,身邊沒有外人,總算可以盡情發泄自己的憤怒。
她拉住楊氏的手,長嘆一聲:“母親,都怪姜姝那賤人擋了我的道,若不是她跳到湖中救我,陸尚書又如何會袖手旁觀。”
“現下可好,我不僅失掉了得嫁高門的好機會,還成了眾人的笑柄,這口氣我可怎么咽得下去?”
楊氏也覺得窩火:“姜姝這蹄子,莫不是覺得她成了世子夫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楊氏一面說話一面把姜然摟到懷中,輕拍著姜然的背以做安撫:“氣急傷身,事已至此,你莫要再生氣了。
你若覺得憋屈,我便把姜姝叫到家里來,讓你好生發作一番,她的生母被我捏在手掌心,諒她也不敢作妖。”
姜然道好,柔順的伏在楊氏懷中:“終究還是母親最疼我。”
楊氏性子火爆、風風火火,當即就派吳婆子到信陽侯府請人。
楊氏的行徑在姜姝的意料之中,她也不著急,從庫房取了一套文房四寶,慢條斯理出了門。
姜宅里靜悄悄的,醞釀著風雨欲來之前的平靜,姜姝踏進花廳,只見楊氏正坐在八仙桌旁理賬,姜然在一旁給她打下手。
林氏平日里沒有機會踏足花廳,今日楊氏為了給姜姝顏色瞧,特地把林氏傳到花廳伺候。
林氏雖年過三十,卻絲毫不顯老態,眼角眉梢流露出來的風韻是少女所不能比擬的,她站在八仙桌旁,螓首低垂,默不作聲研著墨汁,頗有弱柳扶風之態。
林氏多日未見過長女,看到姜姝十分高興,可惜有楊氏在場,她連跟長女寒暄都不敢,只在研磨的間隙,用眼角余光打量姜姝。
姜姝心中不忍,湊到林氏身旁,在桌下握了握林氏的手,轉而對楊氏道:“姨娘不通文墨,更不懂研磨的精髓,還是女兒替母親磨墨罷。”
不待楊氏開口,姜姝便自顧自拿過林氏手中的墨條,向林氏使了個眼色,讓林氏到一側小憩。
不管做什么都得有個度,既達到了目的,楊氏也不好做得太過,她放下手中的算盤,陰陽怪氣訓斥姜姝:“菟絲攀得再高,也得依靠地底下的根存活。
大姐兒雖嫁入了高門,卻也不該忘記自己的本分。你現下成了世子夫人、風光無兩,你姨娘可還是奴籍!
當年若不是我從人牙子手上把你姨娘買回家,她又哪里過得上錦衣玉食的日子。”
我把你姨娘從泥淖中拉了出來,又嘔心瀝血的把你和容姐兒撫育成人,花費了數不盡的金銀和心血,你卻并不和家里一條心,實在讓人寒心。”
姜姝手中動作未停,佯裝無辜的看了楊氏一眼:“女兒對母親感激涕零,更是盡全力幫襯家里,母親為何指責女兒和家里不是一條心,您的話實在讓女兒惶恐。”
楊氏尚還能沉得住氣,姜然卻按捺不住了,她“豁”地一下站起身,指著姜姝怒斥:“你休在這兒裝傻充愣、惺惺作態。”
“我計劃了那么久,才謀得和陸尚書獨處的機會,誰要你跳下水多管閑事的,若不是你狗拿耗子,我現下說不定已經和陸尚書喜結連理了。”
姜然氣得臉色漲紅、呼吸急促,姜姝卻面色如常,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她把墨條放到一側,溫聲道:“二妹妹說的是什么話,我們是嫡親的姐妹,我瞧見你落水心急如焚,連思索都不曾,冒著溺水的危險把你從水中救了出來。
你不感激我也就罷了,怎么還指責我多管閑事?”
姜姝瞥了一眼窗外,而后抽出帕子,掩住口鼻,低低抽泣了兩聲“都怪我沒有事先詢問你的計劃,我若是知曉你落水是為了得到大伯的垂憐,便是眼見著你溺死,我也決不會出手相救。”
“你還敢狡辯!”若論能言善辯,十個姜然也及不上一個姜姝,當然,在姜家,姜然是不用講道理的,有楊氏撐腰,即便她沒有道理也可以為所欲為。
姜然氣勢洶洶抽出插瓶里的雞毛撣子,舉起來就要往姜姝身上抽。
“你這個心術不正、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趕緊住手。”姜然尚未得逞,便見姜文煥黑著臉進了門。
姜文煥奪奪姜然手中的雞毛撣子,重重丟到地上,怒目盯著楊氏:“適才屋內的爭執我全然聽明白了。”
“我知道你想讓然姐兒攀龍附鳳,卻沒想到你和然姐兒癲狂到了這個地步。”
“女子的名節何等重要,你竟想利用然姐兒的名節逼陸尚書就范,陸尚書是什么人,哪怕圣上的決定他都能左右一二,又豈會任你們婦道人家拿捏。”
“若不是姝姐兒把然姐兒從湖中救了上來,怕是咱們家的里子面子都得折進去,祖宗八代的臉也不用要了。”
姜文煥性情平和,甚少發怒,這么一鬧,倒是把楊氏給震懾住了。楊氏抿緊嘴唇不再說話。
得了空閑,姜文煥才把目光投到姜姝身上,語氣和軟了很多:“好孩子,你一慣懂事,受了委屈也不肯多說一句,這樣的好性子,縱得旁人不知天高地厚了。”
“今日若不是我來正廳,不知道你得被欺負到何種境地。”
姜文煥自詡溫雅、平日里除卻當差,就是在書房消磨時光,姜姝進門的時候,讓小廝給姜文煥送了一套上好的墨寶,姜文煥十分高興,這才想著到花廳瞧一瞧久未見面的長女,好巧不巧就看到了姜然撒潑的一幕。
姜然蠻橫無理,姜姝卻并不跟她計較,她溫聲道:“都是一家子骨肉,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要二妹妹和母親不責怪女兒,女兒就心滿意足了。”
看著姜姝委曲求全的樣子,姜文煥愈發不忍,橫眉斜向楊氏:“姝姐兒好容易才回來一趟,你還不快些吩咐廚房準備席面。
今日絮娘也不用回后罩房做針線了,一同在花廳用飯,都是自家人,關起門來也用不著講究那許多。”
林氏出身貧寒,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因著行六,家人一直喚她小六,后來家鄉鬧蝗災,父親把她賣給人牙子換了一旦小米。
楊氏將她買回家以后,姜文煥見她容色清麗出塵,猶如三月飛絮,便給她取了絮娘這個名字。
楊氏打心底瞧不上林氏,一個賤籍奴婢有什么資格和她同桌用飯,心里不平歸不平,但因著姜文煥還在氣頭上,她不想觸他的霉頭,便沒有多說什么,提腳進了廚房。
這是林氏第一次進花廳用飯,期間戰戰兢兢,只吃眼前那兩碟菜,連頭都不敢抬。一用完飯,便像鵪鶉一樣拉著姜姝回了后罩房。
她撫了撫胸口,壓低聲音問姜姝:“姝姐兒,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二小姐氣得臉都黑了。”
姜容的性子隨了林氏,也十分膽小,她躡躡地湊到姜姝身邊,扯了扯姜姝的衣袖,小聲說:“二姐姐一向跋扈,她是不是又欺負大姐姐了?”
姜姝搖搖頭,這才把事情的始末告訴林氏和姜容,姜容直呼了不得:“二姐姐好大的膽子,竟連首輔大人都敢肖想。”
“大姐姐膽子也大,為了維護陸首輔的清譽,都敢和母親斗智斗勇了,我得向大姐姐學習,以后也得有自己的主見。”
姜容時年十四,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小臉圓嘟嘟,臉頰上嵌著兩個小梨渦,說起話來十分嬌憨。
姜姝笑著捏了捏姜容的小臉,柔聲道:“母親和然姐兒是因著我才有機會參加信陽侯府的宴會,我斷然不能讓她們在侯府興風作浪。”
姜姝一面說話一面把隨身的包裹打開,里面除了有姜容喜歡的糖果糕點,還有兩袋銀瓜子。那銀瓜子沉甸甸的,少說也有二十兩。
林氏看到那包裹,臉色都白了,直對著姜姝擺手:“姨娘知道你孝順,你帶些瓜果吃食也就罷了,怎么還拿了這么多銀錢。
你父親官職低微,咱們家原就比不上信陽侯府,你再拿這么些銀子回來,怕是會愈加讓人瞧不起,你快些把這銀瓜子收起來罷!”
姜姝只道無礙:“世子的私產都是我在打理,每個月只利錢就花不完。除此之外,我每個月還有十兩的月例,侯夫人再給我五兩補貼,這么多銀錢,我一個人可怎么花得完,需得姨娘和妹妹幫幫忙才是。”
林姨娘的月例是500文,姜容200文,她們的月例原就少得可憐,楊氏每個月再找由頭扣一些,到手就所剩無幾了。
對于林氏和姜容來說十五兩銀子簡直就是天文數字,林氏驚得瞠目結舌。
再者,世子既肯把私產交給姜姝打理,定是極愛重姜姝的,知道女兒被人珍視,林氏也覺得熨帖,不由露出一個笑容。
姜姝笑盈盈道:“女兒總算沒有高嫁,旁的不說,手頭還是寬裕的。”
女兒手頭寬裕,林氏自然高興,但想到姜姝的處境,她又不由有些著急:“你成親時間也不短了,肚子怎么還沒有動靜?”
“世子身子那樣弱,說句難聽的,指不定哪天他就去了,你必須有子嗣傍身才能立足呀。”
說起子嗣姜姝不由顰起眉頭:“子嗣的事要看緣分,也不是想要便能有的。”
林氏是過來人,自覺姜姝話中有話,遂把姜容支到外間,她壓低聲音道:“姑爺身子不好,腰腹羸弱,力不從心也是有的,房事上你得主動一些,我不是教過你嗎,女子在上面也是可以的。你多出些力,指不定哪天就懷上了。”
姜姝到底是姑娘家,聽到林氏把房事放到明面上說,臉上不由浮起兩片紅云,她連連應是:“女兒知道了,姨娘不要憂心。”
眨眼間太陽就隱到了山后,姜姝是出嫁女,沒有緣故不好在娘家過夜,只得告辭離開。
馬車行出銅雀巷,在臨河的煜街和一輛素色馬車狹路相逢。煜街狹窄,需得有一輛馬車相讓才能錯開。
姜姝從來不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與人爭執,她掀開車簾,溫聲吩咐馬夫:“把車趕到側邊,讓……”
話還未說完,就見對面馬車的主人也掀開了車簾,那人身穿一襲灰色圓領袍,身材頎長,面容俊秀清矍,正是姜姝的前未婚夫葉潛。
四目相對,姜姝的心不由顫了兩顫,她深吸一口氣,像是遇到普通好友一樣,向葉潛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
葉潛頷首,他走到姜姝的車轅旁,溫聲對姜姝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道路空曠,四周無遮無掩,倒也不需要避諱什么。姜姝跳下馬車,和葉潛走到河堤邊說話。
葉潛從袖兜里拿出一個荷包,雙手捧著遞到姜姝跟前:“這里面是二十三兩紋銀,你且收起來。”
姜姝搖搖頭:“葉潛哥哥,伯母身子不好,你且這銀子給她買些補品,就當是我孝敬伯母了。”
葉父去的早,家中只余下葉母和葉潛。葉母常年染疾,自葉姜兩家訂下親事后,姜姝便時常到葉家照顧葉母。
她雖沒有如約嫁給葉潛,在心里,卻把葉母、葉潛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至于留給葉潛的銀子,也只當贈給他了,從未想過要他歸還。
葉潛又如何不知道姜姝的想法,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憑白接受姜姝的銀錢。
姜家確實毀了婚約,姜姝卻沒有毀約。
她從來都不曾虧欠過他,她待他,可謂仁至義盡。
信陽侯府到姜家向姜姝提親以后,姜文煥起了跟葉家退親的主意。姜姝不依,為了遵守和葉潛相守一生的承諾,在屋內掛了白綾以死相逼。
便是鬧到這個地步,姜文煥都沒有松口,姜姝偷偷賃了馬車,獨自到百里之外的白鹿書院尋到葉潛,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道了出來,并揚言愿意和葉潛遠走高飛。
那夜,月如圓盤,繁星閃爍,姜姝眸光,比天上的星子還要亮。
她待他情深義重,他卻不能讓她置于不堪的境地。
葉潛拿出訂親文書,親自把那張文書燒為灰燼。
姝兒是守信之人,她愿意陪著他浪跡天涯,他卻舍不得讓她吃苦。
她的夫家可是百年世家信陽侯府呀,信陽侯府的長子位高權重,美譽傳天下,姝兒嫁到這樣的人家,便再不用吃苦受累了。
楊氏刻薄,等閑不愿意給姜姝發月例銀子,姜姝為了補貼家用,整日里做女紅,指頭不知被扎過多少次,指尖十日里有九日都是紅的。
到了冬日,后罩房沒有碳火,姜姝的耳朵都被凍腫了。
姜姝吃過的苦,葉潛都看在眼中,只恨他家境貧寒,并沒有多余的財帛來幫襯姜姝。
便是他以后考中進士,哪怕爬的再高,都及不上陸長稽的地位,他給不了她榮華富貴,倒不如讓旁人來庇護她。
那天,他們并排坐在書院的屋頂,看了一整夜星星,天微微亮的時候,姜姝說想到葉潛的齋舍瞧一瞧,她幫他整理好了書案,并悄悄把自己所有的體己藏到了書案的抽屜里。
想到抽屜里那沉甸甸的銀子,葉潛既覺得溫暖又覺得羞愧。
男子合該建功立業、供養女子,又哪里能反過來要女子的銀錢,他便是落魄到乞討的境地,也不能收姜姝的紋銀。
葉潛十分執拗:“姝兒,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這荷包。”
姜姝吃過沒錢的苦,現下她過的滋潤,卻也不忘關心葉潛:“聽聞你中了進士,現下可否入仕?”
葉潛道:“昨日剛到翰林院報了道,任庶吉士。”
姜姝并不知道庶吉士是什么官職,她只關心葉潛的生計:“你剛剛上任,定少不了人情往來,用銀子的地方還多,你不若先拿著這銀子使,待手頭寬裕了再給我。”
葉潛低聲道:“科考以后我也算小有名氣,所得潤筆之費足以糊口,姝兒莫要再為我的生計心憂。”
葉潛文采斐然,當年姜文煥肯把姜姝許給他,便是看中了他的潛力。現下他一舉成名,被圣上欽點為探花郎,倒也沒辜負姜文煥的厚愛。
葉潛那一手館閣體很受人追捧,潤筆費高達百兩。
眼見著撥云見霧迎來了曙光,卻再也不能和姜姝共享。
人生,果真遺憾要多于幸事。
得知葉潛過得好,姜姝才放下心來,她不再推辭,將那沉甸甸的荷包放入袖中。
天色越來越暗,他們不好耽擱,二人前后腳向馬車折返。
姜姝慢慢行著,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身后那人與她青梅竹馬,二人原本是要結成夫妻、舉案齊眉的,現下卻天各一方,連見面都成了難事。
都怪造化弄人。
約莫是想的太過于入神,姜姝一個不察,被地上的石塊兒絆住,腳踝傳來一陣刺痛,身子直直向后倒去。葉潛眼疾手快,忙上前將人扶住。
氣派的青帷馬車由遠及近而來,陸長稽冷眼瞧著,只見岸邊的男女姿態親密,男子握著女子的纖腰,女子回眸凝著他,滿目柔情。
扶在腰間的手已經松開,姜姝尤覺得不好意思,耳朵**辣的,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她一向沉穩,怎么就在葉潛面前丟了如此大的人。
姜姝默默嘆了一口氣,低聲道:“實在是……”
話還未說完,一道清脆的銅鈴聲傳到耳邊,抬起頭,只見一輛雕刻著信陽侯府徽志的馬車正停在岸邊。
車窗內露出一張刀刻斧鑿的俊美臉頰,那張臉上分明沒有什么表情,姜姝卻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一陣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