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藻宮內殿,皇后半身撲在象榻上,肩膀聳動,無聲飲泣。
她起初下會令提前閉門,只是心氣不順、不想教旁人看笑話而已,倒不是真的特地為了把誰關在外頭,她可不會那么在乎一個宮人的死活。
不過聽錦玉回稟,說皆已吩咐停當,出去辦差的人只差青簪沒回來的時候,皇后還是抬起些兒的臉,目露幸災樂禍的獰色:“做的很好。”
“就怕有不長眼的。”錦玉低頭道。
“誰若敢給她開門,回頭就尋個由頭,打發那個人去做賤差就是了。”皇后道。
礙著家里人的緣故,她是發落不了青簪,可她還發落不了別的宮人嗎?
不多時,皇后卻又把臉埋入枕衾之間,再度伏泣起來。
她也就只能折騰折騰這些奴人丫鬟了!
然而,今夜圣駕卻并不如她料想的那樣歇在了關雎宮。
宮人進來報喜:“聽說圣駕又起行了,似乎是又回太極殿去了。”
“什么?”皇后愣怔了一下,方是痛快地笑起來:“不該是她的,果然留不住。”
關雎宮。
皇帝探望過大皇子,得知大皇子只是噎了食,并無大礙,又陪明昭儀用過晚膳,怎么來的,便怎么走了。
關雎宮的人都知道,陛下同明昭儀之間的嫌隙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見了面誰也不會鬧得急赤白臉,在一塊兒時從來相安無事,甚至可以有說有笑。當著外人,皇帝仿佛總是給足了明昭儀體面。
可就是這一樁——他很久都不曾夜宿關雎宮了。
底下的人沒一個不糊涂的。
帝輦穿過甘露門,回到太極殿,遠遠的,留侍在太極殿門口的小太監就迎出來。看見走在隊陣最前頭,挎著拂塵的徐得鹿,小太監鼓起勇氣,偷偷摸摸把人拐到了一邊,壓低聲音悄問:“徐公公你說,陛下和昭儀娘娘現在這樣,到底是為了什么?”
作為皇帝跟前的頭等紅人,如果徐得鹿都不知道緣由,那么旁人就更無從得知了。
徐得鹿諱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來當差的日子還淺,這次咱家不與你計較。日后可得記好嘍,不該你問的啊,別問。御前當差,嘴巴最需緊。”
小太監作勢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賠笑道:“是是,公公教訓的是。奴才這不是好奇嗎?”
徐得鹿冷笑了一聲,沒再理會他,兀自朝殿內走去。
小太監卻是一陣狐疑,徐公公怎么直接走了?帝輦將要停落,公公不用去陛下身邊陪侍候命著么?
再一瞧,帝輦已然停好了,皇帝卻不知何故一直沒有下來。
小太監觀望許久,不禁躡手躡腳、畢恭畢敬地摸近了那靜肅的帝王儀仗。
越過輦外那列立得筆挺,目不斜視的披甲護衛,他試探著張睛向里頭瞄望。
濕潮潮的晚風撩撥開輦前的簾幄。
“啊——?”
小太監登時驚駭得整個人一后仰,急忙轉頭追上徐得鹿。
毫無疑問挨了這位御前大監一記壓著嗓子的厲責:“大呼小叫什么,不省心的東西,咱家提拔你到御前來,不是讓你來壞御前的規矩的。”
小太監收斂面上的一半驚訝、一半怵栗之色,用越來越小的虛聲問道:“公公,輦駕上、上怎么沒有人……”
徐得鹿這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天邊。可惜今日時雨陣陣,天邊亦然昏霧茫茫,黑朧朧的,看不見月亮。
他搖著頭嘆氣道:“又是一年四月十五了,惝恍或如存,回遑忡驚惕啊。”
“咱們那位陛下看似是個無情帝王,卻何嘗——”
感思方至中半,徐得鹿陡然回過神,故意嚇唬道:“陛下自有他想去的去處,咱家才教你的又忘了不是?今夜陛下不在寢宮的事,你哪只眼睛瞧見了,就把哪只眼睛閉上!這宮里多的是糊涂人和明白鬼,端看你是想做人還是做鬼。”
小太監教他嚇得好一陣色若死灰,生怕掉了腦袋,指天宣誓三連:“奴才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奴才再不問了!”
*
亥初三刻,連璧殿外風聲清哀,有如鬼哭。
趁著雨勢乍收,青簪一鼓作氣跑到這座記憶中的廢殿前。
沒法子,宵禁之后,妃嬪的寢宮外頭不光會有監門的小宦,羽林軍巡夜也會頻繁經過,若留在鳳藻宮附近,無異于坐以待斃,可若是讓小太監給她開門,非但牽累旁人,于自己也不見得有好處。
從前辦差事時青簪曾經路過連璧殿一兩次,這里曾經是先帝皇六女連璧公主的居所,殿名即為公主盛寵時的封號。因是一處單獨的殿室,外頭并不以圍合的墻垣圈劃出一方院落,故而不消走近,就能毫無障礙地看見殿前那些被歲月蕪敗的痕跡。
雖然荒怪陰森,卻是個正正適合她避雨、且又能躲開巡邏的侍衛的地方。
一如她之前見到的那樣,殿外連亙的蓬草無人拘制,都已長得高過人腰。
只不知為何……
今夜,本該荒黑寂靜的大殿竟然隱約透現出一星微弱的光亮。
殿外的枝枝草草被這從殿中漏出的幽微亮光一照,門戶之上就霎時爬了滿幢幢的鬼影。
青簪不信鬼神,可她卻怕活人。
青簪猶豫了。
這么晚了,竟有人出現在這里,會是什么人?難道是方才落雨太急,和她一樣過來躲雨的宮人?她還要進去嗎?
就在這時,風靜了一會兒。
哐當哐當,踢踏踢踏——
負責夜巡的羽林軍尚在百丈開外,那行動時的金鐵聲響就先分外清晰地進了耳朵。
“走,去那邊看看。”
他們朝著這里來了!
原本還止步不前的青簪,一瞬時就摒棄了所有的遲疑。
連璧殿正殿的大門本就半開半合,青簪用極快的速度徑直闖進殿中。
安全掩藏起身形,青簪呼出半口氣。余下的半口氣——她第一時間尋溯到了亮光傳來的源頭。
霉臭、塵腐的、框立在地上的蠹木屏扇之上,正有明光烘出的一個高大的輪廓,看得出其人束冠衣袍,應當是個整襟危坐的男子。
那男子似乎亦有所覺,也朝她看了過來。
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就這么被抓了現行,青簪且懵且驚。
可她已經無暇深想,一把放下盛裝著玉料的盒子,急勇之下,步子便如蝶穿燕掠一樣地輕活,一瞬時就閃身到了這高岸得幾乎頂梁而立的屏風后,精準又迅疾地吹滅了男子身前案上的那支燭燈。
呼——
一連套一氣呵成的動作,堪稱她平生罕見之速,半點不由旁人反應。
大殿歸于黑暗,青簪終于得以展開焦皺至今的蛾眉。
她這才在這四下一抹黑的環境中,舉目估忖起方才那男子的大概方位。
殊不知,那人就近在咫尺。
“你。”黑浸浸的一片里,一縷冷息迫臨在她眼前,分明身在室內,卻仿佛挾風帶雪的寒冽。
將將聽到半個字之后,青簪的手已經比頭腦更迅速地捂住了他的薄唇。
“噓——”她小聲制止他,解釋道:“抱歉,巡邏的人就在外面。”
這是一種女子特有的低柔,輕細之至的嗓音。像是春月的風絮勾住了人的尾指,又似情人夜半枕上的低喃,教人越聽越心癢。
她卻猶自很不自知一般,繼續用這樣的聲音懇求道:“我放開你,尊駕能否先別說話?”
“嗯。”好在對面之人頗為配合。
青簪這才松開了有些被他的呼吸燙到的手心。
而正如她預計的那樣,羽林軍齊整而威嚴的腳步聲已然抵達此處,似乎循繞著殿外走了一圈,越來越遠,漸漸又不聞了。
青簪繼續仔細聽辨了一晌,確認兩人已經安全,重新把目光投向眼前。
可即便在黑暗中呆了這么一會兒辰光,眼睛比之方才適應了不少,與人對面相看時,仍然只能看清一個大概的形廓。
于是,僅憑著燈燭滅去之前那倉皇、囫圇的一眼,再加上這黑渾渾的輪廓,青簪最多只能勉強確定,自己同此人應當并不相識。
至于此人是何身份,一時間就無法斷論了。
不過,不管如何,畢竟她才是那個后來者。
出于禮數,青簪微微退遠了一些,主動欠身道:“奴婢雖不知尊駕的身份,但方才所為,皆因事急從權,絕無冒犯之意——宵禁之時,倘若被巡邏的人撞見你我在此,便分說不清了,憑誰也落不得好處。”
面前的人倒似很從容,竟還低聲笑了。
黑暗里,他悠然自坐,既不問責,也不言寬恕,只閑聲信問:“奴婢?你是宮女?”
青簪本就無意隱瞞:“是。尊駕呢,是……侍衛嗎?”
雖敬稱一句尊駕,可依照青簪簡略的推想,今日宮中并無任何皇親貴胄、王孫公子入宮,至于皇帝,所到之處無不是扈衛成群,亦不可能。而此人的聲音清朗冷厲,恍若玉石激水,更絕非已凈過身的那等宦臣之流,那便單剩下一種可能,就是宮中侍衛了。
見對面不答,她便又猶疑不定地反過來再問了一遍:“不是嗎?”
對面的男子又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息。
他似有一轉頭的動作,望著殿外的檐漏,凝神傾耳。
慨然道:“颯颯涼風勁,瀟瀟暮雨零。”
饒是青簪素來耐得住性子,也被他這般不避不答、顧左言他的態度攪弄得稍覺心煩意亂,話間便稍見不善,有意諷刺:“這是聞琴之詩,尊駕用錯了情興。”
其實若不是他先問起她的身份,她根本不會言及于此,最好是大家出了這道殿門,便誰也不記得誰,權當今夜沒有見過。
想通這一點,青簪不再糾纏:“尊駕既無意相告,我也不該強人所難,同犯之間,的確少知道一些更好。方才多有得罪,奴婢就不打擾了。不過此處是連璧公主的故居,閣下也不宜閑留太久。”
連璧公主曾是先帝最疼愛的女兒,最后卻聯同自己兄長反叛逼宮,設計鴆殺親父,企圖篡奪今上的儲位,是以自她伏誅后,這座宮殿才會廢置到如今。
作為今夜冒犯的補償,她才給了他這么一句忠告。
至于對面的人有否聽進去,就同她再不相關了。
青簪剛要轉身,那人似也敏銳地察覺了她的去意。
昏暗之中,他抬袖揚手,下一瞬,竟是拔去蓋子的火折子驟迸出一團犀利的光,連帶著偃旗息鼓了一陣的燭舌也重新生機勃勃地躍動。
青簪都沒來得及轉過身,就避無可避地看清了危坐在那里的男子是怎樣的形容。
仿若這一支幾寸長的小燭,為他披帶上了昂貴而刺目的甲胄,生生扎進她的眼中。
火光生處,滿是他玄色的**靴、玄中錯金的袍衫下擺、躞蹀帶上溫潤含光的玉帶鉤。再往上,青簪就不敢看了。
僅僅一愣后——
“不妨說說,為何朕不能閑留太久?”
“奴婢叩見陛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青簪慌忙地跪在天子腳邊。
今夜,這殿中的另一人,竟是皇帝!
她直恨自己手腳沒有再迅敏一點,倘若在燭下與他坦直相見之前,她就告辭離去,是不是就能順利逃過這窘困的一劫?
她竟然還勸說當今的天子不要久留此地,竟然嘲諷他吟錯了詩,竟還在走之前大言不慚地警告他和她是同犯,想要以此確保他能守口如瓶,何其可笑!
“你很聰明。”蕭放不吝贊道。
他今日所著常服并非柘黃一色,她卻還能一下分斷他的身份。
青簪卻不敢接下這句夸賞,不知其中是否還有別的深意。她幾乎以額貼地:“奴婢已是蠢鈍之極,才會唐突圣駕,罪該萬死。”
見到她這般誠惶誠恐的反應,皇帝似乎頗感失望,興味乍減,語氣亦疏冷了些許:“如此便無趣了。”
宮里誰人見了他不是這般如履如臨,不缺她這一個。
青簪背上卻早已沁出了一層冷汗,更恨不能立時逃之夭夭。
之于她而言,一句之失,便是生死存亡,可對于皇帝,評價卻只是有趣無趣。
的確,無論是侯府的婢女,還是禁庭中的宮人,都一樣的微賤如草,能供貴人取樂都已是莫大的榮幸。
她能做的就是離他們遠一點。
因此她沒有任何辯駁之意,只一味匍匐不語。
忽而,一只大手撈住了她的胳膊,往上提帶了一下。青簪知道這是皇帝讓自己起身的意思,也很順從、利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點兒不拖泥帶水、矯揉做作。
她的規矩一直很好。
繼而,皇帝收回手,一言不發。青簪卻能感覺到,始終有一道嚴若霜刀的銳色打量著她。
他在看什么?
青簪想起自己被方才那陣急雨淋得鬈濕的鬢發,趕忙頭低一寸;又想起自己黏答答貼住肌膚的領口,脖子也縮了;還有那只最最大逆不道,按在皇帝嘴上意欲封口的手……她背過雙手,絞握在身后。就好像那盞燈的火舌頭舔在了臉上一樣,又臊又熱,直教人滿面滾燙,無地自容。
失儀至此,干脆再跪一遭罷!
就在青簪膝蓋一軟,又要極沒骨氣地磕頭謝罪的同時,皇帝率先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青簪的謝罪就變成了防守,本能地后退一步。
他停下來,似笑非笑地注望著她,好像看穿了她的一切動作。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交擦了一下,抿去了方才在她袖管上沾濡的濕潤。聲音散漫:“今夜——”
青簪氣息一窒。
“赦你無罪。”
青簪的一顆心在這喘氣的空當里大起又大落。
看來他不打算與她計較今夜的無狀。
事遲生變,害怕皇帝又變了主意,青簪試探地問:“奴婢謝主隆恩。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不擾陛下雅興?”
皇帝呵笑了一聲,未予明確答復。他似乎很享受這種讓他人陷入懸而未決的困境的惡趣。
良久,方輕忽地恩施一問,“你是哪宮的?”
好巧不巧,就在此問的前一息,青簪已經決定將他的不置可否視作一種默許,決然且毅然地轉過身欲走。
反正,他也沒說不讓她走。
不過,若按宮中的規矩,下人侍奉主上,絕不可以背相示,縱使退下的時候,也當要面朝著主子,一點點朝后騰挪著離開。
可這種關頭,再講規矩的人也煎熬不住了。青簪只想盡快結束這荒唐的一切,行事便全失了章法。
那就一條道走到黑吧!青簪把心一橫,沒有剎住腳,反倒充耳不聞一般,逃走到屏風之外,不忘麻利地抱起那盒稀罕的玉石。
順利的話,她很快就可以邁過殿門的高檻,揚長而去了。
不順的話——
嘩啦啦的雨點渾像倒進鍋里的一瓢熱油,才晴又雨,外頭的地面上一霎時跳珠紛紛,飛濺得人頭腦發懵,進退維艱。
“嗯?這就要拋下你的共犯了?”皇帝不知什么時候也好整以暇地閑峙在了屏風的一側,就這么賞眼看著她被困滯在殿內。
他此時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無異一道不近人情的催命妖符、一把優游娛戲的懸頸之劍。與生俱來的悠暇氣度,又帶來了鈍刀凌遲一般的無形壓迫。
連同他掀來的眼風,也似在嗤嫌她的可笑:不是要逃?
“回陛下的話,奴婢是紫泉宮的。主子還在等奴婢回去復命……”
青簪依舊背對著人,仿佛這樣,才能在那千鈞威壓之下順利說完她拙劣的謊言。
嬪妃宮苑侍奉的普通宮人服飾大多相仿,只在顏色、紋樣、配飾上按照等級略有區分,和掖庭局的雜役宮女、六局女官都殊為不同。
她便在合度的范圍內,扯了個離真相最遠的謊言。
“哦,母后宮里的。”
皇帝佯作恍然大悟,卻顯然沒打算讓她走:“朕之前怎么沒見過你。”
“奴婢進宮的日子淺,也不常到前頭伺候。”青簪的聲音在發抖。
就是此刻。
趁著皇帝分神忖聽她的回答的功夫,青簪抱住盒子的手忽緊了緊,飛光走電的一瞬,她竟是頭也不回地鉆進了這一簾形如天羅地網的大雨之中。
害怕他再將她叫住,她像只奮不顧身的燕子,一任雨水淋漓澆身,腳步越來越泥濘狼狽也不肯慢下分毫。
因為知道殿中那一人正虎視眈眈,她好像拿出了捐身赴死的膽魄。
畢竟,方才的欺君之詞就已是殺頭的大罪,也不在乎多犯這一樁了。
青簪腦中一派錯亂,昏昏漲漲、顛顛倒倒。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勇氣,可皇帝看她的眼神,對她而言實在不算陌生。
從小到大,不止一個男人,用這樣危險的目光看過她。
只是這一次的,更從容,也更危險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