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璧殿的廊檐下,看著女子的身影凜然無畏地沖向大雨,最后消失在**潑瀉的夜色里,皇帝久久沒有動作。
徐得鹿估摸著皇帝自個兒呆的時間差不多了,悄悄打了傘前去接人。
甫一到連璧殿前,就見雨簾之后的廊廡上,皇帝這般負手站著、思慮深邈之態。
他也不敢多問,不知陛下是否仍在沉湎舊故。
那段往事他說不上多清楚,只知道當年連璧公主不得生母貞純皇后的撫養照顧,是陛下這個皇兄對她多有護惜,公主才能順遂長大。可陛下被立為當時的儲君,公主卻選擇了連同另一位皇子謀逆。
總之,這種事能不提,最好還是一字不提。
徐得鹿不敢上前催人,就在不遠處候著。
蕭放注意到人,淡淡揭去一眼:“愣在那做什么?”
徐得鹿這才忙不迭上前舉過傘去:“奴才等您呢。”
蕭放頷首:“走吧?!?/p>
陛下不是個情緒太外顯的人,但徐得鹿總覺得他今兒個思慮雖重,但心情應是尚可,瞧著比來連璧殿之前竟還好些。
走在淹著雨的宮道上,竟還有閑心同他調侃。
“也只你念著朕這個孤家寡人?!?/p>
這話徐得鹿可愧不敢受,陛下有妻有子,后宮還有這許多的如云美人,他訕笑著表忠心道:“奴才怎么覺著,念著您的人可多了去了,不像奴才,也沒旁的人好系念,只能一心念著陛下。”
皇帝聽著他滴水不漏的阿諛之詞,卻沒再出聲。
宮道兩旁石檠宮燈的冷輝,把一路的雨點子照出銀锃锃的光彩。
在這一刻,皇帝似乎微微想起了一只逃命的雨燕。
她和他遇到的大部分人一樣畏怕他,卻也是第一個膽敢如此忤逆他的。她難道看不出來,他可沒允許她走?
又或者,她的謙卑畏懼不過是一種示弱的手段,好借以令對方放松警惕。也許骨子里,根本算不得順服。
皇帝牽了牽唇角。人都有劣根性,若無一點桀驁的硬骨,馴制起來,握在手中,又怎么會有意趣。
*
連璧殿既然呆不得了,青簪只好避開了宮室密集的區域,在太液池旁的林子里湊合了一夜,太液池是內朝的中心,遠離各處宮門,不會撞上在附近守夜的監門,也不會被城墻上的衛兵眺見。
饒是如此,仍是一晚上都不敢睡過去,唯恐禁衛巡邏的時候經過,她躲匿不及。
直到最后東方吐白。
每隔三日,眾妃們便要在卯時一刻前至鳳藻宮向皇后請安。青簪趁著鳳藻宮內外往來紛雜,偷偷從側門溜了回去。
換好干凈的衣服,頭一件事就是把玉料交給了正殿當值的宮女:“原是昨天就拿回來了的,但昨日娘娘歇的早,便沒敢打擾。”
青簪并非找借口為自己開脫,只是昨夜回不來原本就不是她的錯,總不能平白認下這個啞巴虧,有個大家面子上都過的去的理由作交代,這事兒興許就能這樣了卻了。
前提是,皇后不會存心發難的話。
稍后再去同昨天查房的姑姑解釋一二,看看能不能勾銷查夜的簿子上的記檔。
誰知殿前那宮女仿佛一早就在等著她一般,接過了東西,卻并不讓她走:“娘娘等會兒要見你,你就在側邊的廊道上候著罷?!?/p>
青簪遲疑了一瞬,什么也沒問,點頭領命,站到一邊去了。她一宿沒歇好,又淋了雨,能撐著眼皮沒打架已是耗盡了全力,整個人比平日木鈍了不少,此時自然擠不出幾分笑來,更懶于再言語周旋。
宮女卻是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成日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給誰看呢!
她沒好氣道:“對了,娘娘特別交代,命你面壁而站,就算是抵作你辦差拖沓和夜不歸宿的懲罰?!?/p>
聽宮女這么說,青簪就更加確信,昨夜錦玉吩咐宮人的那些話,就算不是皇后的授意,皇后至少也是知情的。
她默無一聲地照做。
宮女走之前拍了拍手中的盒蓋,拿捏足了訓戒的口吻:“娘娘昨天要的東西,你今兒才交呈,像這樣懈怠躲懶的事,往后可不能再有了。”
青簪靜靜垂著一雙困絲纏繞的杏眼,始終沒有再試圖辯駁更多,這宮女也不過是轉達主子的意思,與她爭言無半分用處。何況,宮中從來就不是講道理的地方。
而此刻,鳳藻宮的正殿內,新人舊人,鶯鶯雀雀一堂。
昨天的事眾妃都有所耳聞,估摸著皇后心里不痛快,吳嬪和幾個才人寶林便輪番賣力地說了不少漂亮的場面話,總算勉強把皇后恭維得舒泰了。
很快她們彼此之間又為了芝麻大點的事擠兌來擠兌去的,皇后就和看斗蛐蛐一般,初時看個熱鬧,聽多了也聒煩,更不想見到這么多與自己爭芳的臉蛋,沒多久就把眾人打發了。
吳嬪本來要和以往那樣在殿里多留一會兒,單獨同皇后說會兒話,拉進幾分關系,可一想到昨天鬧了的烏龍,生怕皇后看自己不順眼,反倒跑在了頭一個出來了。
出來時撅著唇和身邊挨的最近的妃子說小話:“今日請安,明昭儀又托故沒來,怎么能這樣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呢?”
所謂托故,“托”的自是大皇子的“故”。這個由頭簡直屢試不爽,畢竟大皇子若有差池,誰也擔不起責任,明昭儀緊著大皇子,事事以皇嗣為重,旁的事上就有了理由疏怠。
和吳嬪走在一塊兒的是珍婕妤,能以“珍”為號,足見很有幾分圣寵。新人入宮之前,珍婕妤不僅是獨霸皇帝的寵妃,父親還曾是帝王在東宮時期的老師,如此一來,既占著情分,又占著寵愛,如何能沒有嬌縱的資本。
珍婕妤素日是看不上吳嬪的,也不慣吳嬪這一副為了皇后委屈的樣子,但明昭儀顯然更加讓她討厭。
嘴上便很沒忌憚地搭話道:“大皇子叫她養的,一天鬧肚子,一天發高熱的,這般的體弱多病,可不像是個有福壽的?!?/p>
吳嬪一聽就慫了,立馬左右張望了兩下,怯怯壓低聲音:“這話您敢說,妾可不敢聽!”
珍婕妤嬌嬌嗤笑道:“瞧你那個老鼠膽子,實話都不敢聽,怪不得嘴里也盡是些虛頭巴腦的假話?!?/p>
吳嬪被她這樣捅破,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但一想也沒幾個人能在珍婕妤這兒落著好,也就不那么梗得慌了。
她當然知道珍婕妤最看不上的就是她巴結皇后這事。可老實講,自打皇后入宮之后,她的日子反倒比從前好了不少,遙想去年陛下初登大寶,后宮就那么五六個妃嬪,連個愿意搭理她的人都沒有。
吳嬪很快調理好了心緒,忽不經意地一瞥,就看到了個背對著眾人、貼著墻站的小宮女。
不由新鮮地多看了好幾眼。
鳳藻宮作為規格僅次于皇帝所居的太極殿、甘露殿的宮殿,殿前慣來就是群娥排立、宮鬟如云,站著個宮女自不算什么,可一旦換成面墻而站就不一樣了。
怎么看怎么驚奇惹眼。
不光是她,從正殿出來的宮妃們不少都看見了青簪。
和妃嬪們彼此之間互相品頭論足時的竊竊茍茍不同,宮人不算是她們眼中正經的人,因而搬弄唇舌起來,也沒什么道德上的拘忌。
有人招呼同伴:“呦,快來看啊,這里還有個面壁思過的宮女兒呢。”
她們掩口嬌笑:“怪是臊人的?!?/p>
青簪自也覺察到了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輕蔑的、看笑話一般的打量,就好像芒刺一樣,齊齊扎來。
幸好她并非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一次次的低眉折腰,足以令人失去太強烈的羞恥心。何況比之昨夜的窘迫,今日她一未失儀,二又是奉命為之,竟不覺多少難堪。
要看就看罷,總不會少層皮。
青簪便依舊坦然地亭亭立著,對那些紛雜的譏議置若罔聞。直到那些衣香鬢影都紛紛雀散,鳳藻宮安靜下來,皇后卻仍遲遲沒有召見的意思。
中途錦玉出來檢看了一遭,見青簪規規矩矩地站著,挑不出什么錯來,沒趣地癟了癟嘴,就要回去。
青簪只能主動開口詢問:“請問姑姑,娘娘何時得空宣我?”
錦玉笑瞇瞇停下道:“急什么,該宣你時自然宣你了,且等著罷!”
時近晝午,日頭漸烈了,雖然還沒到酷熱難當的節候,可青簪熬了一夜,身子本就虛飄得很,而今好似一片被曬脫了水分的葉子,整個人蔫答答的,只憑最后的一點精神吊著。
到了這會兒,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或許壓根沒想著要見她。
就像在侯府時一樣。
從前青簪是分在老夫人院子里伺候的,那時的皇后便是府上的大小姐,每次到老夫人這兒來,都變著法子給青簪找差事做,譬如同樣一份糕點要做上五六遍,口味甜了淡了、口感松了硬了,便都要重新來過。
老夫人對此從無制止,起初青簪也生出過怨懟,直到后來有一次聽見老夫人同身邊的嬤嬤講:“蘭貞這孩子嬌縱慣了,從小要風得風。這時候我若是回護,她就越會覺得失了面子。明著不能欺負,背地里難道沒有法子?這點子無傷大雅的小事,倒不如就隨她去了。”
青簪這才知道老夫人的用心慈仁。
她不過一介奴婢,能讓老夫人這般對她存有幾分顧惜,大約就應當知足。
可究竟為什么……
不及想通皇后從一開始就如此強烈的敵意究竟何來,青簪眼中忽晃過一角柘黃色的長衫。
遠遠的,出現在眼角的余光里。
若非這顏色太扎眼,她不會這樣警敏地捕捉到。
柘木千年,木色如日火通明,素有“黃金木”之美稱。能衣柘黃者,天底下唯一人而已。
而這人,昨夜她才見過。
青簪幾乎以為是自己困狠了、眼睛都胡花了,帝王出行,怎會沒有監侍在前通報,御駕親臨,又怎么會無人唱禮、無人參拜?
可她不敢多看,哪怕只十中存一的可能,真的是圣駕,就足夠駭人心膽了。
就在昨夜,她才欺君罔上地告訴皇帝她是在太后宮里伺候的,現在又怎么能教皇帝在鳳藻宮看到自己?
妃子們的隨口調笑不會要她的命,欺君之罪卻是真的要殺頭的。
宮裝玲瓏起伏的前襟已然近乎貼靠住墻,鼻尖的一抹瑩雪也幾乎快蹭上墻灰,青簪渾身緊繃。
她從無一刻如此刻那般希望自己當真是一只螻蟻,至少可以仗著自身的微小安全藏身,不至防無可防地曝露于人前。
那身柘黃色越來越近。
然而,年輕的帝王踏過鳳藻宮前的敞坪,從容穩步地邁上臺墀,似乎并未看見一側廊廡上遙立的身影,只是自中間的主徑道目不斜視地進里去了。
和青簪奔波了一夜的虛慘不同,今日皇帝袞龍袍服、焜煌奪眼,遠比昨夜更氣宇威摧,與她愈發判若云泥。夜雨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分狼狽,以至于昨夜的相處都變得荒唐不真實起來。
也許是她多想了,皇帝很快就會忘記她?青簪輕輕呼出口氣。
蕭放一面走,一面抬手,止住欲行叩拜大禮的一眾宮人,聲音平和,又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涼?。骸盎屎蟋F在何處?”
外間伺候的人里最得臉的大太監馮必忙上前給皇帝引路。
內間,皇后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個迎接夫君歸家的新婦一樣,急著起身上前,滿頭的簪珥都失去了穩靜的風儀,比平日里多了些許顛搖。
臨近了,皇后又停下來,面帶著青澀的笑意,嬌嗔道:“陛下怎么也不讓人通報一聲,臣妾都沒有準備?!?/p>
蕭放似有還無地一聲輕笑:“朕也想見見皇后私底下是什么樣子。”
皇后竟有幾分被這話撩撥到一般紅了臉。在做一個沉穩得體的國母之前,她也是個女子,也會有她的春閨綺夢,也想要與夫婿親近。
此時受到鼓舞,就依依含情挽了上去:“那臣妾如今的樣子是否能教陛下滿意?”
皇帝卻已邁開一步,讓她的手落了空?!白蛉瘴茨芘c皇后共膳,今日晌午補上,不算太晚?”
皇帝說這話時,宮人也勤敏地布置好了兩處矮榻食床,供帝后分席而坐,同進午膳。
他遙據尊位,冷眼投望過來,便又顯得疏離之至,殊不可親。
皇后本欲再含羞帶趣地答對上一句:“陛下若來,何時都不晚?!笨梢娀实圻@般容態,便把那些親近之詞吞咽回了肚子里,變得無措起來:“可臣妾還沒來得及讓人準備膳食……”
鳳藻宮的一日三餐都是小廚房準備的,并不走內膳房,今日只如常備了皇后一人的午膳,雖說份例足夠,兩人食用也綽綽有余,可用來招待帝王就不免局促了。
皇后這話卻教一旁的徐得鹿聽的直皺眉頭,皇后娘娘您要是這么說,豈不是等同在嫌怪陛下也不打聲招呼就不請自來?
何況陛下他既然都不請自來了,吃什么那還重要嗎!
皇帝倒沒多計較,淡淡道:“家常菜即可?!?/p>
皇帝二十四歲登基親政,一年時間,不僅延承了先帝在世時未竟的變法和新政,甚至刀斧更利,直剜國朝腐肉,指向十三家舊姓氏族的痛處,手掌翻覆之間,殺猴祭天的事一點沒少做。
說白了,皇后其實有些怕他。
她自個兒也有些懷疑言辭是不是不妥,忐忑地去探究皇帝臉上的神色,可皇帝面容只是一慣的沉冷,看不出情緒。
趁著傳膳,皇后沒忘記悄聲讓宮人把青簪遣回后頭:“別讓她丟人現眼丟到圣駕面前去了?!?/p>
宮人領命。
一直到飯菜端上來,帝后都再沒幾句交談。
用過膳,皇帝便要走,皇后忙追上去牽住他的袖子,卻只敢小心翼翼問:“那,陛下晚上還來嗎?”
不是說要彌補昨夜?
蕭放聽懂了她的意思,略略回眸,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朕今晚有事?!?/p>
皇后心里不由兩味攙半。
雖而陛下今晚不會來了,可他說有事,那么大概是當真有要緊事,至少不是要去陪別的妃子,那些新秀都還沒承過寵呢。
皇后忍著失落道:“臣妾知道了。”
“不必送了?!被实劾溆蚕铝睢?/p>
皇后終于撒開手,聽話地限步于內殿的門前,做起了一尊望夫石,一直到看不見人,她才又生起了悶氣。
眼見皇帝走了,錦玉急忙同皇后匯報:“娘娘,宮人說,方才青簪在回去的路上昏過去了?!?/p>
“暈就暈了,慌慌張張做什么?!被屎笃蚕麓浇?,“就這么一會兒都站不住,當真嬌貴的緊。阿爹阿娘還指望她來延承段家血脈……也就是她命好,昨天晚上竟沒被禁衛帶走!”
比起她昏不昏的,皇后更關心:“陛下沒看見她罷?”
這小蹄子沒別的本事,就是生的委實太好,阿爹阿娘又非要把人塞進她的鳳藻宮,害得她只能成天提心吊膽防著。
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宮女,她怎么都防得住就是了。
錦玉其實也不完全確定,但見皇后今時情緒不佳,便只往好聽了說:“奴婢估摸著,應當是不曾看見,好在娘娘反應及時。”
“那便好。”皇后面上閃過一抹陰戾,她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得一個外室的女兒借著她來上位!
此時,圣駕將要離去,鳳藻宮跪送的宮人們,齊刷刷地從內殿跪到了外殿。
昨天皇帝為了明昭儀放了皇后的鴿子,牽累得宮人們在皇后面前都要更夾緊尾巴做人,這會兒他們無不陰翳頓掃,如今伏地的姿態有多卑低,稍后在其他宮的人面前的腰板就可以有多硬挺。
可皇帝自泱泱眾人中間闊步而過,始終目不旁視,不會將一人看入眼中。
唯獨在縱穿過廊廡,將要走上廣麗氣派的殿庭的時候,他忽向側后方輕掠去一眼。
很快,又淡然地收回目光。
徐得鹿敏銳覺察到這一動作,循著望看過去,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髹朱繪藻的長廊。
陛下是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