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一場宮宴,被安排在御花園的澄瑞亭里。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暖光,亭外兩株桂樹灑下一地金黃,連空氣中都裹著甜香。風(fēng)染霜剛落座,就.見青禾踮起腳尖朝翊坤宮的方向探頭探腦,嘴角憋得通紅:“娘娘您快看吶,花汐貴妃那陣仗,比上次賞菊宴還嚇人哩!光是捧果盤的宮女就帶了八個,莫不是怕御膳房拿不出好東西?”
風(fēng)染霜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見花汐貴妃穿著一身石榴紅撒花羅裙,裙擺用金線繡滿了石榴枝,連鬢邊的簪子都是瑪瑙雕成的石榴樣式。她走一步,那滿身的石榴紋便晃三晃,仿佛一株移動的石榴樹。
“娘娘快瞧淑妃娘娘!”阿澈扒著欄桿蹦跳著喊道。只見景仁宮隊伍里,淑妃穿著一件月白繡蘭草的常服,手里卻拎著個竹編小筐,筐里鋪著青布,隱約能看見圓滾滾的東西在動。“是兔子嗎?淑妃娘娘帶兔子來赴宴?”阿澈瞪大眼睛,滿臉興奮。
話音還未落,花汐恰好走近,聽見“兔子”二字,鼻尖輕輕一哼:“淑妃姐姐倒是雅致,宮宴帶上畜生,是怕御膳房的肉不夠吃?”
淑妃不惱,笑著掀起筐蓋:“貴妃妹妹誤會了,這是臣妾宮里新孵的蘆丁雞,小巧得很,剛學(xué)會啄米,帶過來給阿澈殿下解悶。”筐里果然臥著幾只巴掌大的小雞,黃絨絨的像團(tuán)毛線球,歪著腦袋啄淑妃指尖的小米。
阿澈立刻撲過去:“我要喂!我要喂!”風(fēng)染霜怕他嚇著小雞,伸手拉住他。卻不料花汐身邊的宮女突然“哎喲”一聲,手里的描金漆盒“哐當(dāng)”掉在地上——盒蓋彈開,滾出一堆紅亮的軟籽石榴,顆顆飽滿得像紅寶石,竟是剝好了籽的。
花汐的臉?biāo)查g漲紅:“你這笨奴才!”那宮女慌忙去撿,卻不小心踩在石榴籽上,“哧溜”一下滑倒在地,四腳朝天。手里的帕子飛出去,不偏不倚蓋在淑妃的雞筐上。筐里的蘆丁雞受了驚,“嘰嘰喳喳”撲騰著鉆出來,小短腿撲棱著四處亂竄——一只跳進(jìn)香妃的茶盞,濺得她袖口全是茶水;另一只鉆進(jìn)花汐的裙擺,嚇得她尖叫著蹦了起來,踩著石榴籽又滑了個趔趄,差點撞翻旁邊的果盤。
滿亭的人都愣住了,青禾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風(fēng)染霜強(qiáng)忍笑意,示意太監(jiān)宮女趕緊去抓雞。可那些蘆丁雞小巧靈活,一會兒鉆到桌底,一會兒跳上欄桿,太監(jiān)們踮著腳追,反而撞翻了三碟點心、兩碗湯。澄瑞亭里頓時亂作一團(tuán)。
“都給本宮抓住!抓不住仔細(xì)你們的皮!”花汐氣得直跺腳,裙擺上的石榴繡紋跟著亂晃,活像個炸毛的石榴。她身旁的宮女想去幫忙,卻被地上的石榴籽滑得東倒西歪,兩個宮女撞在一起,手中的蜜餞撒了一地,引得蘆丁雞圍著蜜餞“啄啄”直叫。
淑妃忍著笑蹲下身,指尖沾了些小米,輕聲哄道:“乖哦,過來呀。”一只小雞歪歪扭扭地跑過來,啄她指尖的米,她順勢用帕子輕輕一罩,將雞攏進(jìn)了懷里。阿澈學(xué)著她的樣子蹲在地上伸出手,卻被小雞啄了一下指尖,他非但不疼,還咯咯笑了起來:“它親我!娘,它親我!”
香妃也沒閑著,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從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銀哨,輕輕一吹。哨聲尖細(xì)卻柔和,正在亂竄的小雞突然停下腳步,歪著腦袋往她那邊瞅。她又吹了兩聲,幾只小雞竟排著隊搖搖晃晃跑到她腳邊,用小腦袋蹭她的鞋尖。
“這……這是怎么回事?”花汐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忘了追究宮女的錯。
香妃莞爾一笑:“西域有種馴鳥的法子,對這些小家伙也管用。”說罷彎腰,用裙擺輕輕一兜,就把幾只小雞全攏進(jìn)了懷里,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捧一團(tuán)云。
風(fēng)染霜看著這一幕,眼底笑意更深:“還是香妃有法子。青禾,取個干凈的錦盒來,把小雞裝進(jìn)去,別再讓它們跑了。”
正收拾時,御膳房的太監(jiān)端著新做的點心進(jìn)來,見地上一片狼藉,嚇得差點把托盤扔了。花汐瞥見托盤里的“水晶涼糕”,眼睛一亮,指著涼糕喊道:“這涼糕看著不錯,給本宮端過來!”
淑妃剛要說話,花汐又補(bǔ)了一句:“上次那筐石榴被景仁宮拿去,本宮還沒嘗夠鮮呢,這涼糕總該歸本宮了吧?”
淑妃無奈:“妹妹喜歡便拿去吧,只是這涼糕用的是新采的蓮子,性涼,妹妹少吃些。”
花汐卻不領(lǐng)情,讓宮女端著涼糕坐到自己身邊,拿起銀叉叉了一塊送入口中。然而她剛嚼了兩口,便“噗”地一聲把涼糕吐了出來,眉頭皺得緊緊的:“這是什么味道?怎么有股怪味?”
御膳房的太監(jiān)嚇得“撲通”跪下:“貴妃娘娘饒命!這涼糕是按方子做的,用的是新鮮蓮子和冰糖,絕沒放怪東西啊!”
香妃湊近聞了聞,忽然輕笑:“貴妃妹妹怕是沒嘗過這種蓮子吧?這是江南送來的‘雞頭蓮’,蓮子里稍帶澀味,卻是敗火的好物。”
花汐臉一紅,嘴硬道:“本宮當(dāng)然知道!只是覺得不合口味罷了!”說著把涼糕推開,“拿去扔了!”
“別扔!”阿澈突然喊了一聲,跑到托盤邊拿起一塊涼糕塞進(jìn)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娘,這個好吃!比上次的桂花糕還好吃!”
風(fēng)染霜捏了捏他的小臉:“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轉(zhuǎn)頭對御膳房太監(jiān)道:“這涼糕做得不錯,賞你二兩銀子。”太監(jiān)千恩萬謝地退下了。
花汐看著阿澈吃得香甜,心里更不是滋味,正想找由頭發(fā)作,卻見皇后身邊的大太監(jiān)匆匆進(jìn)來,對著風(fēng)染霜行禮道:“娘娘,陛下說御書房有急事,晚些時候再來,讓您先帶著各位主子用膳。”
風(fēng)染霜點頭:“知道了。”
花汐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陛下不在,她更能說了算。清了清嗓子,她提議:“既然陛下沒來,不如我們玩?zhèn)€游戲吧?誰贏了,本宮就把這個賞給她!”說著從袖袋里摸出個東西,往桌上一放——是個巴掌大的金石榴,上面鑲嵌著紅寶石,一看就價值不菲。
淑妃與香妃對視一眼,都沒說話。花汐卻不依不饒:“怎么?姐姐們不敢?還是覺得本宮的東西不值錢?”
風(fēng)染霜淡聲問:“貴妃想玩什么游戲?”
花汐得意一笑:“就玩‘猜籽’!御膳房剛送了些石榴來,每人選一個,剝開來數(shù)籽,誰數(shù)的籽最接近總數(shù),誰就贏!”
游戲看起來簡單,實則麻煩——石榴籽又小又多,一不小心就會數(shù)錯。淑妃剛想推辭,阿澈卻拍手道:“我要玩!我要玩!我?guī)湍飻?shù)!”
風(fēng)染霜無奈應(yīng)下,宮女很快端來一盤石榴,個個飽滿圓潤。花汐挑了個最大的,淑妃選了中等的,香妃挑了最小的,風(fēng)染霜則讓阿澈隨便拿了一個。
“開始!”花汐一聲令下,搶先剝起自己的石榴。她剝得急,石榴汁濺滿雙手,紅兮兮的像抹了胭脂。淑妃則慢條斯理,用銀簪輕輕劃開石榴皮,一瓣瓣掰開后將籽倒進(jìn)碟子里,每數(shù)二十顆便堆成一堆,整整齊齊。香妃更絕,不用手?jǐn)?shù),而是用指尖撥弄石榴籽,嘴里輕聲念著數(shù)字,速度竟比淑妃還快。
阿澈模仿淑妃的樣子,把石榴籽倒在桌上一顆顆數(shù):“一、二、三……十……哎呀,數(shù)到哪兒了?”他撓了撓頭,重新開始:“一、二、三……”
風(fēng)染霜笑著幫他數(shù),母子兩人湊在一起,其樂融融。花汐見她們輕松,愈發(fā)著急,數(shù)到一半時突然喊道:“不對!你這籽數(shù)得不對!肯定多數(shù)了!”
淑妃抬眸:“妹妹怎知我多數(shù)了?”
“我……我猜的!”花汐嘴硬道,“你一定想贏我的金石榴,所以耍賴!”
香妃放下手中的石榴,淡淡說道:“淑妃姐姐數(shù)的時候,我也數(shù)了一遍,她是三百二十六顆,我是三百二十七顆,只差一顆而已,算不上耍賴。”
花汐愣住:“你怎么能同時數(shù)兩盤?”
香妃淺笑道:“西域有心算法,可記兩個數(shù)目。妹妹若想學(xué),我可以教你。”
花汐的臉漲得通紅,正要反駁,阿澈舉著小手喊道:“我數(shù)完啦!我娘的石榴有二百五十八顆!”
風(fēng)染霜點頭:“沒錯,是二百五十八顆。”
花汐急著贏,慌忙數(shù)完自己的:“我的有四百顆!肯定是贏了!”
她話音未落,香妃便開口:“臣妾數(shù)的是三百九十八顆。”淑妃也附和道:“我也是三百九十八顆。”
花汐不信,讓宮女重新數(shù),結(jié)果果然如此。她泄了氣,把金石榴往桌上一推:“算你們厲害!這破東西誰稀罕!”
阿澈卻跑過去拿起金石榴,顛了顛:“謝謝花汐娘娘!這個亮晶晶的真好看!”
花汐:“……”眼看阿澈把金石榴揣進(jìn)懷里,她差點氣暈過去,卻又不能跟孩子計較,只能眼睜睜看著。
風(fēng)染霜見時辰不早,便道:“游戲結(jié)束了,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各自回宮吧。”
眾人起身告辭,花汐走時臉拉得老長,活像個未熟透的酸石榴。淑妃離開前把裝蘆丁雞的錦盒遞給阿澈:“這小雞送給你玩吧,它們很乖的。”
阿澈高興得直跳:“謝謝淑妃娘娘!”
等眾人都走了,青禾捂著肚子笑:“娘娘,您看花汐貴妃那樣子,臉都快綠了!還有那些蘆丁雞,真是救場功臣,否則指不定她又要鬧什么幺蛾子!”
風(fēng)染霜笑著搖頭:“她爭強(qiáng)好勝,其實沒有壞心腸。”她拿起阿澈懷里的金石榴,“這東西太貴重,還是送去給陛下吧。”
阿澈噘嘴:“可是我喜歡……”
“娘再給你做個玉的,比這個更好看。”風(fēng)染霜哄道,“這是花汐娘娘的心意,我們不能收。”
阿澈只得交出金石榴,又跑去逗弄蘆丁雞。風(fēng)染霜看著他蹦蹦跳跳的身影,望向亭外的桂樹。夕陽西下,桂花香更濃,剛才的喧囂仿佛從未發(fā)生過,唯有地上零星的石榴籽和幾片雞毛,證明這場宮宴確實熱鬧過。
青禾收拾東西時突然笑道:“娘娘,您說下次宮宴,花汐貴妃會不會帶只孔雀來啊?”
風(fēng)染霜被逗笑:“說不定呢。不過下次得提前讓御膳房多準(zhǔn)備些石榴籽,萬一再有人滑倒,也好有個防備。”
亭外的風(fēng)輕輕吹過,卷起幾片桂花瓣,落在阿澈的發(fā)間,猶如撒了一層金粉。后宮的風(fēng)波有時就像這小小的宮宴,吵吵鬧鬧之后,留下的不過是幾聲笑聲、幾顆籽粒,和孩子們手中溫?zé)岬臍g喜。而只要這份歡喜還在,這座院子,便永遠(yuǎn)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