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的“秩序宣言”余音未散,現實的混亂便以最洶涌的方式撲向了這座本就搖搖欲墜的小鎮。
清晨的寧靜被驟然打破。先是鎮子東西兩個方向幾乎同時響起了尖銳急促的鑼聲和驚呼,隨即,如同滾雷般的嘈雜聲浪由遠及近,迅速吞噬了小鎮原有的微弱生機!
“流民!好多流民!”
“快關柵門!他們沖過來了!”
“守軍呢?快去叫守軍!”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整個小鎮。王掌柜連滾爬爬地沖進糧行,臉色煞白,語無倫次:“不好了!少東家!云先生!外面…外面全是人!一眼望不到頭!朝著我們鎮來了!”
蘇源和墨塵原本正在后院商議事情,聞聲立刻快步走出。云芷也放下手中的賬冊,來到臨街的窗口。
只見鎮外原本荒蕪的野地上,黑壓壓的人潮正如同一股絕望的洪流,向著小鎮用來勉強防御的木柵欄涌來!男女老少,個個面黃肌瘦,眼神空洞而瘋狂,人數之多,遠超此前零散到來的規模,恐怕不下千人!他們被饑餓和恐懼驅使著,發出如同野獸般的哀嚎和嘶喊,拼命地向前擁擠,試圖沖破那薄弱的障礙。
鎮內,原本就物資匱乏的鎮民們更是驚恐萬狀。他們拿起鋤頭、木棍,自發地聚集到柵欄后,與外面的人潮對峙著,叫罵著,推搡著。場面極度混亂,一觸即發!
李莽部的那幾十個兵丁也被緊急召集起來,但他們顯然也從未見過如此陣仗,一個個臉色發白,握著兵器的手都在顫抖,只是勉強維持著防線,不時粗暴地用槍桿捅刺試圖翻越柵欄的流民,引發更大的騷動和哭喊。
“怎么會突然這么多流民?”蘇源看著窗外那如同地獄般的景象,臉色蒼白,拳頭緊握,眼中充滿了不忍和焦慮。他雖是理想主義者,但也清楚如此規模的流民潮意味著什么。
墨塵的臉色則陰沉得可怕,他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流民的規模和狀態,冷聲道:“北邊戰事恐怕有變,或是出現了大規模潰敗,導致百姓南逃。他們已被逼到絕境,毫無理智可言。”
就在這時,一個鎮上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跑進糧行,對著蘇源噗通一聲跪下,哭喊道:“少東家!蘇公子!您可得想想辦法啊!不能讓他們進來!他們進來我們就全完了!糧食會被搶光!我們都會死啊!”
與此同時,柵欄外,一些流民似乎認出了這是糧行,開始瘋狂地沖擊這個方向,嘶喊著:“糧食!給我們糧食!”“開倉放糧!不然我們就燒了這里!”
內外交困,危機瞬間被提升到極致!
蘇源看著窗外那些形容枯槁、眼神絕望的婦孺,聽著鎮民恐懼的哭訴和流民瘋狂的吶喊,仁心與現實的殘酷劇烈沖突,讓他痛苦不堪。他猛地一跺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轉身對王掌柜疾聲道:“王叔!立刻開倉!先取一部分陳糧,熬成稀粥,在鎮外施舍!能救一個是一個!不能再死人了!”
他終究無法眼睜睜看著如此多的人活活餓死在眼前。在他看來,這是最基本的“仁”。
“不可!”蘇源話音未落,墨塵立刻厲聲反對,一步擋在了蘇源和王掌柜之間,眼神銳利如刀,“公子!萬萬不可!此時放糧,絕非仁慈,而是取死之道!”
“墨先生!”蘇源急切道,“難道就眼看著他們餓死嗎?!”
“此刻放糧,無異于告訴所有流民,此鎮有糧,且可憑暴力獲取!”墨塵的聲音冰冷而急促,邏輯清晰無比,“眼下流民雖眾,卻是一盤散沙,只因饑餓而瘋狂。一旦開倉,聞到米香,看到希望,他們的瘋狂會瞬間倍增且有了明確目標!我們這點人手根本無力維持秩序!屆時場面徹底失控,粥棚會被瞬間掀翻,流民會如同決堤洪水般沖入鎮內,搶劫一切可見之物!不僅糧保不住,鎮民亦會遭滅頂之災!這非救人,而是害人害己!”
他指向窗外:“您看看他們的眼睛!那已經不是人的眼睛了!饑餓早已吞噬了理智,此刻他們與野獸無異!對野獸,只能威懾、驅逐,而非喂養!”
王掌柜嚇得兩股戰戰,看看蘇源,又看看墨塵,完全沒了主意,只會喃喃道:“不能放啊…放了我們就完了…”
蘇源被墨塵的話噎住,他看著窗外那些瘋狂的面孔,不得不承認墨塵說的有道理。但他的道德感仍在煎熬著他:“可…可難道就什么都不做?任由慘劇發生?”
“維持秩序,守住鎮子,便是目前能做的最大的‘善’!”墨塵斬釘截鐵,“一旦鎮破,所有人都得死!包括這些流民,在瘋狂搶劫之后,很快也會因更大的混亂和后續的鎮壓而死亡!此刻的冷酷,是為了避免更大的傷亡!秩序,高于一時的仁慈!”
兩人的爭論激烈異常,一個基于道德仁心,一個基于現實秩序,誰也說服不了誰。糧行內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而此刻,云芷始終冷靜地站在窗邊,觀察著外面的一切。她的目光掃過流民的數量、狀態、沖擊的強度,評估著鎮民和守軍的抵抗意志和能力,計算著各種可能性。
蘇源和墨塵的爭論,在她聽來,是兩種不同解決方案的利弊分析。
蘇源的方案(放糧):預期短期可挽救部分生命,獲得道德滿足感。但風險極高,極易引發全面失控,導致系統性崩潰(鎮子被毀),綜合評估生存概率急劇下降。
墨塵的方案(堅守):預期短期會導致柵欄外部分流民死亡,承受道德壓力。但能保住現有秩序和資源,維持系統存續,生存概率相對較高。
數據顯而易見。
就在蘇源痛苦猶豫,墨塵極力勸阻,王掌柜不知所措之際,云芷轉過身,平靜地開口了。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外面的喧囂和內部的爭論:
“墨先生所言,是當下最優解。”
所有人都是一怔,看向她。
蘇源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和不解:“云先生,連你也…”
云芷沒有看他,而是看向墨塵,繼續用她那毫無情緒起伏的語調分析道:“但單純死守,被動應對,并非長久之計。流民數量遠超守軍,饑餓會驅使他們持續沖擊。守軍意志薄弱,久守必失。”
墨塵眉頭緊鎖:“云先生有何高見?”他沒想到這個神秘的女子會支持自己,但更想知道她后續的想法。
“外部壓力需疏導,而非一味堵塞。”云芷走到桌旁,拿起那塊繪制著小鎮簡圖的木板,“可在柵欄外設立隔離區,但不是施舍粥棚。”
她手指點向地圖上鎮外一片相對開闊、且有一定距離的空地:“于此地,立旗招募青壯流民,以工代賑。”
“以工代賑?”蘇源和墨塵同時一愣。
“聲稱鎮內需大量人力加固防御工事、挖掘壕溝、搬運建材。愿出力者,每日完成后,可獲得定額食物。”云芷快速闡述她的方案,“此舉一則可篩選流民,將最具威脅性的青壯年從盲動人群中分離出來,并給予其希望和約束(工作換取食物);二則可借助其勞力,切實增強小鎮防御;三則,定量發放食物,風險可控,避免哄搶。”
她看向蘇源:“此舉并非見死不救,而是提供一條通過勞動換取生存的路徑,符合‘仁’之原則,且更可持續。”
她又看向墨塵:“此舉將無序流民納入管理框架,化威脅為助力,增強秩序與防御,符合‘秩序’之要求。”
最后,她總結道:“此方案雖不能救所有人,但可在當前約束下,最大化系統穩定性和生存概率。是為次優解中的最優解。”
糧行內,一時寂靜。
蘇源眼中的失望漸漸化為思索。雖然仍無法拯救所有人讓他心痛,但云芷的方案至少提供了行動的可能,而非純粹的冷酷旁觀。
墨塵則目光灼灼地看著云芷,眼中閃過極大的驚異和深思。這個方案,完美地契合了他對秩序的追求,同時又照顧了蘇源的仁心,并且具備極高的可行性!其思維之縝密,對人性把握之精準,遠超他的預期!
“好!”墨塵率先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云先生此策甚妙!公子,當斷則斷!”
蘇源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越來越危急的形勢,終于重重一點頭:“就依云先生之言!王叔,立刻去準備!墨先生,勞你帶人前去招募,務必穩住局面!”
道德困境,似乎找到了一條狹窄的出路。
而提出這條出路的云芷,依舊面無表情。
她只是在踐行她的“秩序之道”。
于混沌中,建立可控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