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書院的木門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木色,門楣上“崇尚書院”四個大字筆力遒勁,透著股讀書人特有的風骨。
母親替我向李老先生行了禮,又把用藍布層層包好的束脩銀子遞過去,指尖在銀袋上微微發(fā)顫,那銀子邊角硌得她掌心發(fā)紅,像揣著塊滾燙的烙鐵。
我望著她鬢角新添的幾縷白發(fā)在晨光里泛著霜色,突然攥緊了懷里的燒餅,那點溫熱仿佛能給我些底氣。
這才敢偷偷打量李老先生——他身形清瘦卻挺拔,身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領口雖磨出毛邊卻漿洗得筆挺,頷下三縷長須雪白雪白的,在晨光里泛著銀光,隨著呼吸輕輕飄動。
最讓人心生敬畏的是他那雙眼睛,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歲月的沉淀,目光卻清亮如秋水,落在人身上時帶著溫和的審視,既不疏離也不狎昵。
我心里暗暗贊嘆,這才是真正有風骨的先生,可這份敬畏里又摻著幾分膽怯,生怕自己粗鄙的模樣惹先生嫌棄。
我也跟著母親的樣子彎腰行禮,長衫肘部的補丁在動作間磨得皮膚發(fā)疼,后背卻繃得緊緊的,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行差踏錯半分。
“先生,這孩子雖家境寒微,卻最是勤勉,勞您多費心。”娘的聲音帶著謙卑的笑意,指尖還沾著未干的皂角漬,那是她為大戶人家洗衣留下的印記。
李老先生捋著胡須微微頷首,聲音沉穩(wěn)如古鐘:“既入我門下,便都是學子,放心吧。”他說話時目光掃過我,帶著幾分溫和的鼓勵。
可我卻慌忙低下頭,不敢與那清亮的目光對視,耳根子燙得厲害——這樣德高望重的先生,怕是從未見過我這般寒酸的學生。
書院門口早已站著幾個同窗,穿錦袍的公子正把玩著羊脂玉佩,綢緞長衫上繡著精致的云紋,在晨光里閃閃發(fā)亮;戴方巾的童生背著沉甸甸的書篋,隨從在一旁替他扇著象牙骨扇;還有個胖乎乎的少爺,正讓書童往他手里塞蜜餞,甜香飄得老遠。
他們瞧見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補丁長衫,眼神里多了幾分打量,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那些目光像細針似的扎在我身上,讓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手指下意識地絞著長衫下擺,把本就起皺的布料攥得更緊了。
我悄悄往母親身后縮了縮,幾乎要把半個身子藏在她身后,娘卻輕輕推了推我的背,低聲說:“別怕,咱們憑學問說話。”她的聲音不大,可我肩膀還是垮著,怎么也挺不直腰桿。
這時書院里走出幾個青衫書童,為首的捧著名冊,按順序點名叫人。“李灃秀才之子李氏子玉——”穿錦袍的公子應聲上前,書童恭敬地引著他往里走。
路過我身邊時,他衣擺掃過我的布鞋,帶起一陣淡淡的熏香,我慌忙往后縮了縮腳,生怕布鞋上的泥點蹭臟了他的錦袍,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連頭都不敢抬。
“清河富商張氏之子明遠——”戴方巾的童生整了整衣襟,昂首闊步地跟了上去,腰間的玉佩叮當作響,像在炫耀著什么。
輪到我時,書童看了名冊上的名字,頓了頓才喊道:“瓦子巷寒門晏臣——”那“寒門”二字被刻意拖長,像在當眾揭我的短。
我攥著書包帶往前走,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書包里那方磨得發(fā)亮的端州硯臺硌得胸口發(fā)緊,每走一步都覺得腳下灌了鉛。
周圍的目光像聚光燈似的打在我身上,讓我渾身不自在,總覺得他們在嘲笑我洗得褪色的長衫,在議論我懷里揣著的粗糧。
其他學子的書童都提著精致的書箱,唯有我懷里揣著半塊燒餅和窩頭,書包里塞著娘連夜縫補的筆墨袋,粗布袋子上還繡著歪歪扭扭的“臣”字。那針腳歪歪扭扭的,我越看越覺得寒酸,恨不得把袋子藏進袖管里。
書童引著我們穿過月亮門,青磚鋪就的路干凈得能照見人影。
我小心翼翼地踩著磚縫走,生怕布鞋上的泥污蹭臟了地面,每一步都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眼睛死死盯著腳下,不敢看兩旁錦衣華服的同窗。
身旁的張少爺正和李子玉說笑:“昨日我爹新給我買了方澄泥硯,研出來的墨黑得發(fā)亮,寫起字來順滑得很。”
李子玉晃著玉佩:“那算什么,我娘尋來的徽宣,薄如蟬翼,寫小楷最是好看。”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磨禿的筆尖,筆桿上還纏著防滑的布條,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發(fā)悶。
娘說的“憑學問說話”在耳邊回響,可看著他們精致的筆墨紙硯,我還是忍不住自卑——我連像樣的筆墨紙硯都沒有,真的能憑學問立足嗎?
想起李老先生清亮的目光,我才勉強穩(wěn)住腳步,可后背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浸濕了。
書院的講堂越來越近,朗朗的讀書聲從里面?zhèn)鱽恚熘h處的鳥鳴,竟讓這亂世有了片刻安寧。
可這安寧里,我卻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摸了摸懷里的燒餅和窩頭,又按了按書包里的硯臺,指腹蹭過硯臺邊緣的磨損,知道這條用娘的血汗鋪就的路,才剛剛開始,而我心里的膽怯與自卑,像路上的石子,硌得每一步都格外艱難。
書院的晨露還凝在窗欞上時,我的挑戰(zhàn)便已開始。
每日描紅課上,同窗們鋪開雪白的宣紙,狼毫筆蘸著上好的松煙墨,而我只能用磨禿的筆尖在廢紙背面反復勾勒。
墨汁是用最便宜的油煙墨兌水調(diào)成的,寫出的字總帶著淡淡的灰調(diào),老先生批注時總要湊近了才能看清,我便趁課間偷偷往墨里摻些自己研的煙灰,試圖讓字跡更清晰些。
做這些時,我總要時不時瞟向四周,生怕被同窗看見,心臟怦怦直跳。
“喲,晏臣又在偷偷搞什么名堂?”
李子玉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我嚇得手一抖,墨滴在廢紙上暈開個黑團。他湊過來看我的硯臺,夸張地皺起眉,“這是什么墨?黑乎乎的像鍋底灰,用這種東西能寫出好字?”
周圍傳來幾聲竊笑,我攥緊筆桿沒說話,指尖卻冰涼發(fā)顫,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臉藏進懷里。
同窗間的輕慢像無形的針,扎在日常的縫隙里。
李子玉總愛故意把書卷“不小心”掉在我腳邊,看著我彎腰去撿時,便和張少爺笑著議論:“你看他那布鞋,泥漬都結殼了,不知道從哪個泥坑里爬出來的。”
我撿起書卷遞給他,手指都在發(fā)抖,連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有次先生的提問,我明明背得滾瓜爛熟,剛要開口,就被胖乎乎的張少爺搶著答了去,還朝我擠眉弄眼:“這種簡單的回答,哪用得著你來答?省點力氣留著晚上抄書吧。”
我攥緊了藏在袖中的補丁,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屈辱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只能硬生生憋回去,把頭埋得更低,假裝沒聽見。
最窘迫的是每月一次的詩會,同窗們都帶著精致的詩箋,有的用灑金宣紙,有的鑲著細竹邊框,而我只能把詩作寫在自己抄書剩下的廢紙背面,邊緣還留著先前抄經(jīng)的字跡。
輪到我誦讀時,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哼,手指捏著紙角微微發(fā)顫。
有回我的詩被李老先生當眾夸贊“風骨尤佳”,他捻著胡須,目光里滿是贊許:“晏臣此詩,字句雖樸,卻有金石之聲!”
李子玉卻突然笑道:“詩是好詩,就是這紙?zhí)幔洳簧舷壬狞c評。要是換了我的玉版宣,定能錦上添花。”
周圍響起一陣哄笑,我低著頭,感覺臉頰比灶膛里的炭火還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連耳朵都紅透了。
“怎么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我說得對?”李子玉步步緊逼,用扇子輕佻地挑起我的詩箋。
我猛地抽回紙,抬頭直視著他,聲音卻帶著發(fā)顫的怯懦:“紙雖寒酸,字句卻句句真心。比起用金玉堆砌的虛言,我覺得這樣的詩更有分量。”說完就慌忙低下頭,心臟跳得像要炸開。
這話一出,講堂里頓時安靜了。
李子玉愣了愣,隨即惱羞成怒:“你個寒門小子,也敢教訓我?”
李老先生恰好走進來,見狀沉聲道:“求學之道,在心不在器,晏臣的詩有浩然之氣,遠勝那些華而不實之作。”他目光轉向李子玉,帶著幾分嚴肅,“子玉,你當學學他的用心。”
李子玉悻悻地閉了嘴,我卻依舊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詩箋,連先生的贊許都沒能驅(qū)散我心底的自卑。
是啊,我終于能讀書,可在這些錦衣玉食的同窗面前,我就像株不起眼的野草,總覺得自己處處不如人。
每日回家,娘總會在柴房等著我,灶臺上溫著野菜粥,雖然清苦,卻暖乎乎的。
只有在這兒,我才能卸下所有的膽怯,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
比起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紈绔子弟,我知道自己為何而讀,為何而寫——為了娘不再泡在冰水里洗衣,為了柴房能有真正的溫暖。
可這份信念里,總摻著幾分不安,怕自己終究敵不過這懸殊的差距。
我鋪開李老先生獎勵的半張宣紙,那是他特意從自己書篋里取出的,還帶著淡淡的墨香。指尖撫過細膩的紙頁,我深吸一口氣,筆尖飽蘸墨汁,寫下“勤學”二字。
墨香混著窗外的桂花香飄來,我望著講堂上先生授課的身影,心里默念著努力,可那份因貧寒而生的膽怯,卻像影子似的跟著我,讓我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到底是士族和寒門的階級如此劃分分明,還是人性的自卑等級分明呢?
這條“大路”我跨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