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上海。
梧桐葉落了一地,杜若攥著剛發的工資,在商場童裝區流連。貨架上掛著“換季清倉”的紅色標簽,她挑了兩套一模一樣的冬裝——粉色給嬌嬌,白色給安安。結賬時又添了兩雙小皮鞋,系帶處綴著毛絨球。
“兩套一樣的?”收銀員笑著問。
杜若把衣服仔細包好:“給我閨女和侄女?!备锻赍X,她兜里只剩五塊二毛。
包裹寄出一周后,安安穿著新皮鞋站在南灌渠邊上。冬日的陽光把水泥渠壁照得發白。嬌嬌正踮腳去夠崖邊的野棗,突然“哎呀”一聲——右腳上的新皮鞋掉進了灌渠。
“我的鞋!”嬌嬌尖叫。那鞋在水面漂了一會兒,慢慢沉入墨綠色的深處。
安安折了根樹枝蹲下來,嬌嬌有樣學樣。兩個小女孩趴在地上,手臂伸向深淵,樹枝尖勉強碰到水面。落后半步的小表弟揪著嬌嬌的衣角,小臉皺成一團。
“要死?。 闭ɡ装愕暮鹇晣樀冒舶彩忠欢?,樹枝掉進渠里。李瑛像陣旋風沖過來,先抱住嬌嬌拖回安全地帶,又拽過兒子,照著倆孩子屁股“啪啪”就是兩巴掌。
輪到安安時,李瑛突然收手,冷笑一聲:“有人能治你?!?/p>
安安懵懂地跟著回家,疑惑舅媽今天怎么不打自己了。她不知道,李瑛在上房門口已經哭成了淚人:“這野種要害死我嬌嬌??!把鞋往渠里扔,灌渠那么高,掉下去準沒命...”
太爺的旱煙桿“啪”地敲在門框上。嬌嬌被叫到跟前時,嚇得直往母親身后躲。
“是她扔的嗎?”太爺的聲音像鈍刀磨石。
三歲的嬌嬌大眼睛里蓄滿淚水,看了看母親繃緊的下巴,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安安蹦跳著進院時,正看見太爺朝她招手。老人平時招呼表弟都會給糖塊,安安雖然疑惑,還是走了過去。突然瞥見太爺另一只手的梨木拐杖——那根打死過野狗的棍子。
梨木拐杖掄起的瞬間,杜母剛從后院抱了柴火出來。她看見陽光在拐杖上閃了一下,接著是“咚”的悶響——第一下砸在安安后腦勺上。孩子像截木頭般直挺挺跪倒,額頭磕在磚地上。
“??!”杜母的尖叫和第二下破風聲同時響起。她撲過去時,拐杖已經落在安安背上,第三下打在了她自己肩胛骨上。
安安蜷在地上,后腦腫得像扣了半個蘋果,血從鼻孔流到嘴里。杜母抱起孩子,摸到后背一片濕熱——不是汗,是滲出的組織液。
“你要打死她,先打死我吧!”杜母嘶吼。
太爺的旱煙桿指著安安:“李家的種,骨頭里都是壞的!”
“她也是你的血脈!”
“臟血!”太爺啐了一口,“沒扔山里喂狼是杜家仁義!”
炕上的安安昏沉了七天。喂進去的米湯總從嘴角流出來,夜里發高燒說胡話,一會兒喊“媽媽”,一會兒喊“別打”。杜母用雪水浸濕毛巾給她敷額頭,看見孩子瘦成巴掌大的臉上,睫毛像受傷蝴蝶的翅膀般顫動。
杜若是接到“孩子不行了”的電話趕回來的。進門時,太婆正給安安換藥。孩子的頭發被剃光了,露出頭皮上紫黑的淤血,后背的傷結了痂,像貼了張歪扭的樹皮。
“我六歲那年,”太婆突然開口,“后娘讓我看弟弟,弟弟掉進水缸...我挨的揍比這狠。”她枯枝似的手撫過安安額頭,“孩子像草,看著弱,一場雨又活了。可再耐活的草,也經不住天天踩?!?/p>
月光透過窗紙照在安安臉上,杜若想起去年在天津,雇主家孩子發燒,全家連夜送兒童醫院。而安安這些年生病受傷,都是怎么熬過來的?
“汽修廠要個做飯的,”同學在電話里說,“月薪二百,活累?!?/p>
杜若看著女兒因噩夢抽搐的小腿,答得干脆:“我去?!?/p>
同學介紹的汽修廠在縣城郊區。杜若去看時,二十幾個工人正圍著一輛卡車忙碌。廠長領她到廚房——磚砌的土灶,墻上油污斑駁。
“二百塊,管三頓飯,住后面板房?!睆S長踢了踢漏風的門,“干不干?”
杜若摸了摸兜里女兒退燒藥的處方,點頭。
那晚她給上海雇主打電話辭工,對方嘆息:“早該這樣了,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掛掉電話,杜若望向炕上的安安。月光下,孩子蜷縮的姿勢像子宮里的胎兒,仿佛隨時會消失。她輕輕躺下,把女兒摟進懷里。
院外,太婆的嘆息飄在風里:“這丫頭命硬?!?/p>
而杜若知道,從今往后,她們母女的命要牢牢拴在一起。汽修廠的油煙會嗆啞她的嗓子,板房的寒風會凍裂她的手指,但每天傍晚,她都能牽著女兒的小手走回那間漏風的屋子——這一次,誰也別想把她們分開。
雪漸漸停了,月光照在母女相握的手上,像道永不愈合的傷疤,也像條銀色的繩索,將兩顆破碎的心緊緊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