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李家溝的麥浪金黃刺眼。杜若蹲在灶臺前添柴火,汗珠順著鬢角滾進衣領。鐵鍋里的水剛冒泡,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她慌忙抓住灶臺邊緣,指甲在磚縫里摳出幾道白痕。
“又來了...”杜若閉眼等著這波眩暈過去。自從生完李輝,頭暈的癥狀就像不請自來的惡客,時不時就要造訪。她摸到水瓢舀了半勺涼水灌下去,喉管里火辣辣的感覺才壓下去些。
案板上的面團還沒揉完,豬圈里的豬已經開始嗷嗷叫。杜若強撐著把饅頭團好上屜,又拖著頭重腳輕的身體去拌豬食。拌好了把豬放出來,它埋頭在槽里大口進食,連湯帶菜吃得呼嚕響,那聲音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把豬關回圈里,杜若回到廚房,掀開鍋蓋,濃郁的麥香撲鼻。杜若把滾燙的饅頭從鍋里取出來,又炒了兩個菜,煮了一鍋漿水疙瘩湯。
午飯剛端上桌,院里就傳來李父的咳嗽聲。李家父子從麥地回來,褲腿上沾滿麥芒和塵土。杜若盛好湯正要坐下吃,突然胸口發悶,眼前一陣陣發黑。
“你們吃。我...先去躺會兒...”她喘著氣,扶著墻往屋里挪,聽見公公嘀咕:“大中午的躺什么躺...”
進了屋,杜若連拉窗簾的力氣都沒有,脫了鞋就躺在炕上。正值晌午,刺眼的陽光把炕席曬得發燙,杜若像條擱淺的魚一樣癱在上面。銀鐲子硌在肋骨上,她想起出嫁前母親說的話:“銀能養人...”現在這鐲子倒像是在吸她的精氣,一天比一天松垮。
屋外的人聲忽遠忽近,嘈雜的聲音漸消。飯后,李家父子通常要在炕上躺一會兒再去地里。整個村落仿佛都進入了午休模式,杜若也慢慢進入了深度睡眠。
半夢半醒間,聽見院門“咣當”一響——李家父子去了地里,婆婆也抱著李輝串門去了。杜若睜開惺忪的雙眼爬起來,發現一大家子的碗筷還堆在院里石桌上,幾只蒼蠅正圍著剩菜打轉。
杜若停頓了幾秒,提著桶去了水龍頭底下打水洗碗,洗完開始和面,準備晚上的吃食。傍晚蒸饅頭時,眩暈感又來了。杜若蹲在灶臺邊,額頭抵著土墻。汗珠滴在灶灰里,發出輕微的“嗤”聲。等緩過勁來,饅頭已經蒸過了火候,底下一圈焦黃。
李宏割麥回來時,杜若正蜷在炕上,身體弓成了一只蝦子。
他身上的汗味混著麥秸氣息撲面而來:“咋不吃飯?”
“沒胃口...”杜若聲音虛得像一縷煙,“渾身沒勁...”
李宏伸手摸她額頭,掌心粗糙得像砂紙:“發燒了?”
“不知道...就是心慌...”杜若作勢要起來,“碗還沒洗...”
李宏按住了她的肩膀:“我聽見鍋鏟響了,估計我媽已經在洗了。”他脫了汗濕的背心,“你接著睡吧。”
第二天天沒亮杜若就醒了。喉嚨干得像塞了把麥糠,她摸黑去廚房喝水,推開門就愣住了——大鐵鍋里粘著干硬的飯粒,鍋鏟斜插在剩飯里,案板上的碗筷油汪汪地反著月光。
杜若一言不發地刷鍋洗碗。竹刷子刮著鍋底的聲音驚醒了院里的公雞,它撲棱著翅膀打鳴,引得其他雞也跟著叫起來。這聲音像無數把小錐子扎進杜若的太陽穴。
和面時,李父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老頭瞥見廚房里的身影,突然抄起掃帚對著雞群一頓亂打。蘆花雞驚叫著撲進廚房,翅膀扇起的面粉像下了場雪,一根雞毛飄飄蕩蕩落在面團上。
“急著進鍋里找死嗎!”杜若抄起搟面杖把雞轟出去,搟面杖在門框上敲出個白印子。
李父的罵聲立刻炸響:“狗娘養的賤種!光吃糧食不下蛋,怎么沒把你打死呢!”
杜若“咣當”把搟面杖撂在灶臺上:“你罵誰呢?”
“我罵的就是你!懶婆娘!碗不洗鍋不刷,等著老子伺候你呢?”
杜若眼前又開始發黑,她扶住門框:“你只看到碗沒洗,怎么沒看見我昨天病得飯都沒吃?”
“病?”李父冷笑,“躺炕上裝死誰不會?我們李家餓著你了?”
銀鐲子滑到手臂上,杜若突然覺得累極了。她轉身進屋,把李父的罵聲關在門外:“不下蛋的母雞...狗娘養的廢物...”
炕上還留著李宏的汗味,杜若把被子蒙過頭頂。黑暗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又快又亂,像只被困住的麻雀。
李宏回家時,院里黑漆漆的。唯獨父母屋里傳來咒罵聲:“…牙尖嘴利哪像病了的樣子?還敢咒老子死...”
李宏猶豫著進屋,為難道:“阿若昨天確實不舒服,是我讓她別洗碗的...”
李父瞪著眼,旱煙頭在炕沿砸得咣咣響:“女人娶回來不是當菩薩供的,處處向著你媳婦,怎么不體諒你媽呢?”
李母對兒子溫柔道:“媽腿腳還算利索,能幫就多幫點兒。”
李父心疼老婆,指著兒子罵道:“連個女人都降不住!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窩囊廢!”
李宏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杜若聽見丈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累得睜不開眼睛。李宏在炕邊站了會兒,又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廚房傳來碗筷碰撞聲。李宏蹲在灶臺邊扒飯,嚼著嚼著突然哽住。他舀了勺面湯往下送,卻想起去年割麥時杜若送來的綠豆湯——清甜解暑,底下還沉著幾顆紅棗。現在的面湯寡淡得像刷鍋水,漂著幾根煮爛的面條。
杜若在黑暗中數著自己的心跳。一百零三、一百零四...數著數著就亂了。院里的老槐樹影子透過窗簾,在她身上投下蛛網般的花紋。
隔壁傳來婆婆的細嗓門:“年輕輕的哪來那么多病...我們那時候...”
李宏的沉默比罵聲更讓人心寒。杜若把銀鐲子轉了一圈,摸到內側的平安符,已經磨得快要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