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生藥鋪的信遞來時，天剛破曉。云傾凰立于院中，指尖掠過信紙邊緣，目光沉靜。阿菱低聲稟報馬場聚會安排，她只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便轉(zhuǎn)身回房。

半個時辰后，鴉青勁裝已著身，銀紋披風覆肩。她束發(fā)未戴珠翠，腰間佩了一柄舊鞘短劍，是昨夜寧王府差人送來的第三件禮——不顯眼，卻恰好壓住袖口，以防策馬時翻飛礙事。

馬車行至城外皇家馬場，日頭正高。蘇挽月早已候在入口，見她下車，笑意盈盈上前挽手：“姐姐今日氣色真好，這身裝束也利落，倒像是要上陣殺敵呢?！闭Z氣溫柔，眼神卻往她腳邊掃去，似在確認她是否站得穩(wěn)。

云傾凰抽回手臂，淡淡道：“你我皆為將門之后，騎射本分內(nèi)事。”

蘇挽月笑容微滯，隨即輕嘆：“話雖如此，可那匹墨骦……前日才踢傷了馴馬師，連管事都不敢近前。姐姐若不愿勉強，我可替你換一匹溫順些的?！?/p>

她說著指向圍欄內(nèi)一匹通體漆黑、鬃毛如焰的駿馬。那馬四蹄躁動，鼻孔噴出白霧，眼瞳泛紅，確非常物。

云傾凰凝視片刻，忽而一笑：“既是良駒，何懼野性？正該試其筋骨?！?/p>

眾人聞言側(cè)目。貴女們交頭接耳，有人嗤笑：“許家大小姐久居深閨，怕是連韁繩都握不穩(wěn)吧？”另有一人掩唇低語：“若摔斷了腿，可別賴我們沒提醒?！?/p>

云傾凰不予理會，徑直走向馬欄。守馬小廝遲疑不敢開柵，她只抬手示意，聲音不高：“開門?！?/p>

柵門開啟剎那，墨骦猛然沖出，前蹄騰空嘶鳴，塵土飛揚。圍觀者驚呼后退，蘇挽月更是踉蹌一步，扶住侍女才未跌倒。

云傾凰卻已縱身躍上馬背。

烈馬暴起，左右甩首，試圖將她掀下。她雙膝夾緊鞍橋，左手扣韁，右手輕撫馬頸，足尖在腹側(cè)極輕一點，竟是軍中控馬秘法。三息之內(nèi)，馬首低垂，前膝微屈，竟似跪地臣服。

全場寂靜。

她并未下馬，只緩緩調(diào)轉(zhuǎn)方向，迎向主臺。太子坐于高位，手中茶盞微頓，眼中閃過興味。

“許家大小姐果然膽識過人?！彼_口，聲音朗朗，“既敢馭此烈馬，不如繞場三圈，也讓大家開開眼界？”

云傾凰拱手：“領(lǐng)命。”

鞭影輕揚，墨骦如離弦之箭疾馳而出。起初眾人尚存疑慮，竊語不斷：“看她能撐幾圈”“待會定要栽個狠的”。然而不過半圈，質(zhì)疑聲便漸漸消了。

她在馬上姿態(tài)沉穩(wěn)，背脊筆直，重心隨馬起伏，轉(zhuǎn)彎時側(cè)身貼鞍，動作流暢如一體。至第二圈末段，她忽而提韁加速，竟引馬沖上斜坡。

坡頂風急，長發(fā)自冠下掙脫，隨風狂舞。她勒韁回首，披風獵獵展開，陽光映照輪廓，宛如沙場歸將臨崖點兵。

全場靜默一瞬，繼而掌聲四起。

有武將之子脫口而出：“這騎姿……分明是北境戍邊騎兵的標準列陣式！”

旁人不信，細看之下，果然無誤。那不是閨閣女子嬉戲般的策馬奔騰，而是戰(zhàn)場之上生死相搏所養(yǎng)出的本能。

蘇挽月站在原地，臉色慘白。她指甲掐入掌心，卻仍擠出笑容對身旁人道：“姐姐果然不同往日了，真是讓人驚喜?！?/p>

回應(yīng)她的，是一片無人接話的冷寂。

云傾凰下馬時，腳步穩(wěn)健。她解下披風搭于臂彎，整了整衣袖，朝主臺方向緩步走去。

太子親自起身，含笑相迎：“孤未曾想到，許小姐不僅詩文出眾，騎術(shù)亦如此精湛。這等風華，實乃罕見。”

她微微欠身：“騎射乃將門常習(xí)，不敢稱奇?！?/p>

“謙遜過頭可不行。”太子語氣親昵，“孤記得你說過‘豺狼當前，唯有亮刃’，今日這一幕，倒真像極了持刀破陣的將軍?！?/p>

她垂眸不語。

太子還想再言，近侍已上前低語幾句。他神色微動，目光再次落在云傾凰身上，多了幾分審視與興趣。

不遠處高臺陰影處，夜宸淵立于欄邊，手中折扇半掩唇角。他始終未動，也未發(fā)一言，唯在云傾凰躍上坡頂回首那一刻，指節(jié)微收，扇骨輕叩唇畔。

此刻見她謝過太子，卻不趨附，也不張望四周，只靜靜立于草地邊緣，仿佛方才驚艷全場之人并非她自己。

他眸光微閃。

風卷起草屑掠過她的裙袂，她抬手將一縷亂發(fā)別至耳后，動作從容。目光掠過人群，終與遠處高臺上的身影短暫相接。

夜宸淵未避。

她也未移開視線。

那一瞬，無言對望，似有千鈞暗流奔涌。下一刻，她轉(zhuǎn)身走向馬欄，伸手撫過墨骦的脖頸，低聲說了句什么，隨即便有小廝牽來另一匹備用馬。

太子見狀，立即命人備轎，欲邀她同游馬場西側(cè)獵苑。近侍剛要上前傳話，夜宸淵卻忽然合攏折扇，邁步走下高臺。

他走得不急，步伐沉穩(wěn)，青袍曳地無聲。

云傾凰正接過韁繩，忽覺身后氣息逼近。她沒有回頭，只是握緊了手中短劍的舊鞘。

太子的近侍停在半途，望著那襲自高臺而下的玄色身影，遲疑著收回腳步。

風從北面吹來，卷起披風一角，拍打在她肩頭。她終于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匹起步緩行。

夜宸淵站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唇角微動，終是未語。

太子冷笑一聲，將手中茶盞擲于地上，瓷片四濺。

蘇挽月低頭看著碎瓷，手指顫抖，卻強作鎮(zhèn)定喚人清掃。

云傾凰策馬前行，穿過一片松林，前方獵苑大門已在望。她忽而拉韁停駐，回首望去。

主臺方向，太子負手而立，目光灼灼；高臺角落，夜宸淵仍佇立未動，手中折扇已打開，輕輕搖晃。

她收回視線，抬手摸了摸腰間短劍的舊鞘。

劍鞘裂痕深處，有一點暗紅滲出，像是陳年血跡被體溫喚醒，正緩緩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