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巷口,石板路上還泛著昨夜露水的濕氣。云來客棧門前那盞燈籠早已熄了,繩子垂在檐下,輕輕晃了一下。
蕭灼站在門里,手里攥著塊抹布,慢條斯理地擦著柜臺。指節(jié)粗糲,動作不急不緩,像是在數(shù)每一寸木紋的深淺。
小七縮在后堂門檻邊,手扶著門框,眼睛盯著街面。老周抱著賬本,站他旁邊,嘴皮微動,沒出聲。
“掌柜的……”小七終于憋不住,“剛才那人,是不是又來了?”
蕭灼沒抬頭,只把抹布按進(jìn)水盆,擰干,再撈出來。“誰?”
“就是昨晚那個(gè)——一閃就沒影的。”
“哦。”他把布甩上肩頭,“你看見臉了?”
“沒……但肯定有人!”
老周咳嗽兩聲:“這月第三回了。前天是毒水,昨天是混混拉褲子,今早又有人鬼鬼祟祟……咱這店,快成靶子了。”
蕭灼這才抬眼,目光掃過兩人:“你們怕了?”
小七搖頭,又點(diǎn)頭,最后咬牙:“不怕!可他們老來找事,總不能天天等他們上門吧?”
“那就別等。”蕭灼走出門,腳踩在石階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話音剛落,街市那邊忽地炸開一陣喧嚷。
一個(gè)菜攤被掀翻,蘿卜白菜滾了一地。兩個(gè)短打漢子扭在一起,一人揪著對方領(lǐng)子,另一人掄起扁擔(dān)就砸,正中攤主的竹筐,嘩啦碎了一地瓷碗。
“老子卸三車貨,憑啥你拿雙份錢!”
“你少扯!昨兒是你偷懶,香主要我頂班!”
人群四散,有婦人抱起孩子就跑,賣糖葫蘆的老李連擔(dān)子都顧不上,杵在原地直瞪眼。
一塊斷凳腿飛出來,啪地撞在云來客棧的門框上,震得門楣一抖,灰簌簌往下掉。
小七“哎喲”一聲,往后跳半步。
蕭灼卻沒動。他慢慢走下臺階,腳步穩(wěn)得像丈量過一般。
那倆打手還在對罵,一個(gè)揮拳打空,踉蹌往前撲,另一個(gè)順勢踹他膝蓋,眼看又要滾作一團(tuán)。
“兩位。”蕭灼開口,聲音不高,也不低,剛好壓住吵鬧,“這板凳值三文,賠得起么?”
兩人一愣,收了手,扭頭看他。
一個(gè)滿臉橫肉的漢子啐了一口:“關(guān)你屁事?閃開!漕幫辦事,閑人退后!”
蕭灼不動,右腳往前輕輕一點(diǎn)。
腳下青石“咔”地裂開一道細(xì)縫,從鞋尖蔓延到三步外。
他仿佛沒察覺,只把手里的抹布一揚(yáng)。
布團(tuán)在空中劃了個(gè)弧,不偏不倚,拍在那漢子舉著的扁擔(dān)桿上。
“啪”一聲,木棍脫手,落地時(shí)還彈了兩下。
四周靜了半息。
“漕幫規(guī)矩,私斗傷民,罰銀十兩,逐出碼頭。”蕭灼拍拍手,語氣像在報(bào)賬,“你們,夠格么?”
那兩人臉色變了。互相對視一眼,額角滲出冷汗。
“你……你怎么知道幫規(guī)?”矮些的那個(gè)結(jié)巴起來。
“我還知道,你們一個(gè)叫阿夯,一個(gè)叫鐵柱,昨兒在東口三號船卸貨,記工的是老吳。”蕭灼往前一步,“他要是知道你們?yōu)槲邋X銀子砸攤子,你說他記不記你名字?”
阿夯臉色發(fā)白:“你……你是香主的人?”
“我不是。”蕭灼搖頭,“我是這店的掌柜。你砸我門框,碰我門檻,算不算‘傷民’?”
鐵柱低頭看那道裂痕,喉結(jié)動了動:“這……這是意外……我們賠……”
“賠?”蕭灼冷笑,“三文板凳,五文瓷碗,八文蘿卜,兩文蔥——加起來二十八文。現(xiàn)在給,還是寫欠條?”
人群里有人噗嗤笑出聲。
賣豆腐的老劉探頭:“徐掌柜,多算兩文掃地錢,我作證!”
“行。”蕭灼點(diǎn)頭,“三十文整。給現(xiàn)錢,我收;打欠條,貼墻上。”
阿夯哆嗦著手掏荷包,銅錢叮當(dāng)?shù)钩鰜恚瑪?shù)了三枚遞上前。
蕭灼沒接,只看著他:“全款。”
“真……真沒了!身上就這些!”
“那就留名。”他從懷里摸出一張紙,又掏出支禿筆,“寫:‘東漕幫阿夯、鐵柱,因斗毆損物,欠云來客棧三十文,立據(jù)為證。’簽了,滾。”
鐵柱嘴唇發(fā)抖:“這……這要讓香主知道……”
“那就別讓他知道。”蕭灼把筆塞他手里,“還是你想讓他知道你當(dāng)街打架,還賠不起三十文?”
兩人僵住,終于低頭,在紙上歪歪扭扭簽下名字。
蕭灼接過紙,順手夾進(jìn)賬本里,回頭沖老周點(diǎn)頭:“記一筆——‘外部動蕩損耗,實(shí)收三十文’。”
老周立刻翻開本子,蘸墨寫下,還吹了吹字跡。
阿夯咬牙:“咱們走!”
兩人轉(zhuǎn)身要走,鐵柱忽然回頭:“你到底是誰?普通掌柜哪會……”
話沒說完,蕭灼抬腳,往地上輕輕一跺。
又是一道裂痕,比方才更深,直竄到鐵柱腳邊。
他整個(gè)人一顫,差點(diǎn)跳起來。
“我是誰不重要。”蕭灼淡淡道,“重要的是,下次砸東西,先問問自己的腿答不答應(yīng)。”
兩人再不敢多言,低著頭快步離去,背影倉皇。
街坊們陸續(xù)圍上來。
“徐老板,你這手功夫……練過吧?”
“剛才那地,裂得邪乎,是不是內(nèi)勁?”
“我說呢,為啥那些混混吃了頓飯就拉褲兜,原來你早有準(zhǔn)備!”
蕭灼擺擺手:“都是力氣活,搬桌子搬多了,腳重。”
小七從門后鉆出來,眼睛亮得發(fā)燙:“掌柜的,你太厲害了!剛才那一腳——”
“閉嘴。”蕭灼瞥他一眼,“回去掃地。”
“哦。”小七縮脖子,卻忍不住咧嘴笑。
老周湊近,壓低聲音:“這倆人走了,可保不準(zhǔn)回頭帶人來。”
“他們會帶人來。”蕭灼望著街角,“但他們不會說是我動的手。”
“為啥?”
“因?yàn)榕隆!彼栈啬抗猓芭聞e人知道,他們被一個(gè)‘普通掌柜’一句話嚇退。”
老周咂嘴:“江湖人,面子比命金貴。”
“所以他們回去只會說,云來客棧不好惹。”蕭灼拍拍衣袖,“至于為什么,讓他們猜去。”
小七掃著地,忽然抬頭:“掌柜的,你剛才說的‘香主’……真有這個(gè)人?”
蕭灼沒答,只彎腰撿起一塊碎瓷片,指尖摩挲邊緣。
片刻后,他走向門框,伸手摸了摸被撞過的地方。
灰還在落。
他抬頭,看向巷口。
風(fēng)過,檐下銅哨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