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銀鎮(zhèn)的清晨有些聒噪。
平日里這差不多是礦工們?nèi)ド瞎さ狞c數(shù),但自從礦難之后,這個時間就只剩下夜的影子在街道上徘徊。
可今天不一樣,鎮(zhèn)民早早就爬起來準備干糧,然后去屋里把孩子晃醒。
母親們略有忐忑地掐著手,看這些還睡眼迷蒙的孩子們拎著午飯,一腳深一腳淺地向鎮(zhèn)外走去。
“嘿,嘿?杜克,”穿越樹林時有相熟的孩子湊在一起,抵著腦袋嘰嘰咕咕,“咱們到底是干嘛去?做什么工?”
“誰知道呢!我媽只跟我說是伊迪斯阿姨讓我們?nèi)サ模f不定有報酬拿。”被叫杜克的男孩搖搖頭,全然沒有留意到背后另一個孩子張著手,躡手躡腳靠近,突然一把捏在他的肩膀上:“嗷!”
“說不定是龍要把我們叫去,選一個最胖的烤熟吃掉!嗷!”
“先吃你!你最胖!”
“吃你!”
“閉嘴!”一邊的林木里突然傳來咆哮,“站整齊!兩個人一排!我是領(lǐng)主大人來看管你們的!現(xiàn)在誰敢亂跑亂說話我就真吃了你們!”
這聲咆哮好像爬犁犁過孩子們的頭頂,剛剛還嘰嘰喳喳的隊伍一瞬間鴉雀無聲。孩子們縮脖鵪鶉一樣閉上嘴,眼淚汪汪地迅速站成兩排低頭走路。
在樹林后,伊芙得意地扭了扭腰。“這才是對待伊芙大人的態(tài)度!”她想,“這群小崽子們應(yīng)該好好學(xué)學(xué)什么叫尊重!”
盡管按照契約,孩子們是仆役,而她是和寵物一個等級的奴隸,但伊芙拿強大的神經(jīng)忽略了這件事。她貓著腰收著翅膀一路護送他們穿過密林,直到青草海的邊陲。
而第一縷日光,正從青草海的東方升起。
整片草原忽然被日光點燃,耀眼的金沿著玻璃的邊緣攀緣而上,破曉時的天空從干玫瑰色向著更深沉純粹的藍過渡,倒映在玻璃溫室頂端。
孩子們緊緊抓著彼此的手,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眼前精美的玻璃房子。直到紫色翅翼的羽龍從天而降,用陰影籠罩住他們。
萬塔點了點數(shù),今天來的孩子有三十一個,最大的看起來有十三四歲,最小的可能只有**歲,完全是一批童工,連快要成年的青少年都沒有。
她倒不是很意外這種情況,十五歲以上的孩子在家里都當(dāng)成年勞動力用,能被塞到她這里的只有這些干不了重活又要吃飯的小豆丁。
萬塔的眼睛在隊伍最后的海倫身上定了定,又自然地移開。
“你們已經(jīng)見過我了,”她說,“在之前,你們與我定下了契約,理論上你們都從屬于我。”
被玻璃溫室照得雙眼亮晶晶的孩子們迅速變回小鵪鶉,擠在一起一聲不吭,有個膽大的女孩緊張地舔舔嘴唇,接話:‘是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報上你的名字。”萬塔說。
“安娜。”
“好,安娜,”萬塔點點頭,“看到你們面前的玻璃溫室了嗎,從今天開始,你們必須在里面工作。到樹的影子最短的時候你們可以吃午餐,然后在樹下的涼棚午睡,一直到太陽落到草尖那么高,你們就回去。我會把你們分成三組,每組選一個隊長,你就是第一組的隊長。剩下兩組由你們自己推選。”
“每天你們完成工作之后,我會把每組的勞動結(jié)果平均到每個人身上,根據(jù)這個發(fā)放你們這一天的報酬,干得最好的一組有額外的獎勵。沒有鞭子抽你們,你們也可以選擇躲在陰影下睡覺,但是多勞多得,偷懶的同伴就是在偷竊你的勞動果實。”
萬塔的聲音落下,孩子們之間就爆發(fā)出一陣嗡嗡的議論聲。被萬塔叫過名字的安娜立刻成了熱門隊長,孩子們不自覺往她身邊擠。
剩下的隊長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也是孩子們之中年齡比較大的兩個。年紀大的社交圈廣,干的活多,加入哪個隊伍都容易,年紀小的就只能靠求情或者血緣關(guān)系,到最后還是剩下了三四個沒人愿意要的。
萬塔只能要求每個隊伍都必須有小孩子,人數(shù)又被重新均衡,分到最后只剩下一個就是沒有隊伍愿意留,不出所料是海倫。
女孩蒼白的發(fā)絲在青草中飛舞。像是蜘蛛織網(wǎng)時放出的緯線。其他孩子們支支吾吾。有人開口辯解:“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大人,但是她身體很差,我們覺得這不公平。”
“她干不了什么活,不是在發(fā)呆就是在睡覺!請您原諒……”
海倫一臉冷漠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摳著自己沒有血色的指甲,似乎根本聽不到別人在說什么。直到安娜突然伸手把她拉了過來。
“這個孩子和我一組,大人。”安娜說,“請您允許我把我的收獲平均給她,不關(guān)其他人的事情。”
海倫仍舊低著頭看自己的指甲,萬塔點點頭算是同意,孩子們就四散而去進入玻璃溫室。
考慮到一開始人手肯定不夠,萬塔只種了三個溫室,第一個溫室里是金脈塔,第二個溫室是白鷺萼蘭,第三個溫室里是和白鷺萼蘭雜交過的輝光醋栗。全天分三個時間段,每個小組都要輪流過一遍三個溫室。
“您完全是多此一舉……”伊芙跟在萬塔后面嘟嘟囔囔地嘀咕,“您不追究那些卑賤的人類居然派一群小崽子來應(yīng)付您,還居然允許他們休息,居然讓他們天黑前回家……是,是,您仁慈!您仁慈得好像捕鴿人親過您的腳指頭……可是,可是您為什么要讓他們在三個房子之間跑來跑去?太浪費時間了……”
“噓,”萬塔拿爪子把她的腦袋按在地里,眼睛盯著溫室,“安靜,不要妨礙我。”
第一個溫室里采摘金脈塔的活最輕,畢竟這東西就是普通的菜葉子,但菜畦凹凸不平,菜也種得雜亂無章,東倒西歪。孩子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奔跑著尋找蔬菜的時間比摘蔬菜的時間長得多。
第二個溫室里熱鬧得像是丟進去幾十只貓,魔法變異后的白鷺萼蘭會飛,對萬塔來說它們只是小小的一點。但對孩子們來說這無異于滿花房追大胖鴿子。
第三個溫室情況更差,這種珍珠色輝光醋栗又輕又脆弱,稍微一錯力就會被捏得像是肥皂泡泡一樣破裂,孩子們躡手躡腳,屏息靜氣地摘果子,身邊不時響起一連串噼噼啪啪聲。
沒到中午,所有人就累得幾乎趴在地上。
萬塔對他們的工作強度很寬容,下午沒有催促他們繼續(xù)上工。但這些孩子們還是勉強爬了起來,努力把剩下的活干完。在這個過程中海倫幾乎一直在旁邊看,干活時慢得像是夢游。不時有人跑過安娜身邊,怪笑著用胳膊肘撞她一下。
“好心的安娜!”他們喊,“好心的安娜!”
“管好你自己。”安娜反唇相譏。
暮色落下來時,大家把一天的成果搬過來。
三支小隊一起收了差不多三畝地的作物,安娜的那支隊伍明顯比其他人更多。
在收金脈塔的時候她察覺到地塊高低不平的問題,迅速把孩子們分成采摘、搬運和尋找三個小組,雖然她身邊的人對拖著海倫這個小累贅有意見,但安娜的威望還是好用。
他們這樣協(xié)作下來,最后采摘的金脈塔比其他人多了一倍。
白鷺萼蘭三組沒有什么差距,但有幾個孩子面前的格外多,他們在同伴還手忙腳亂抓不住鳥的時候就已經(jīng)摸清了花萼的飛行軌跡,憑借著靈巧的身形抓住它們。
輝光醋栗所有人摘得都很少,基本只有幾顆,只有幾個人摘到了十幾顆。在這些人之中,海倫捧著一滿把輝光醋栗,靜靜地站在那里。
溫潤潔白的果實在她的掌心閃閃發(fā)光,即使她就這樣隨意地托著它們,它們也并不崩潰。一開始嘲笑海倫的人別過頭去,但也有人羨慕地靠過來,想著怎么把這孩子拉進自己的隊伍。
萬塔點了點這些蔬果,大概有數(shù)了。
菜畦用來選擇組織者和領(lǐng)導(dǎo)者,白鷺萼蘭用來選擇斥候與戰(zhàn)士,至于最后那些易碎的果子——只有有施法者天賦的手才能高效地采摘。萬塔確實不缺人幫她收拾菜地,但她缺人。
她記住了幾個表現(xiàn)特別優(yōu)秀的孩子分別叫什么又分別擅長什么,安娜是這群人中統(tǒng)籌能力最強的,有點像是小號伊迪斯,萬塔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池子里只剩下秩序善良領(lǐng)導(dǎo)人了。
叫約克的男孩和他的好朋友西蒙都是敏捷好手,據(jù)說他們兩個的母親們還健在時是經(jīng)常一起去森林中的獵手。
最后摘醋栗的孩子除了海倫只有一個叫萊娜的確實有法師天賦,她能讓羽毛在指間輕柔地顫抖,但飛不起來——聊勝于無。
萬塔平均了每個小組的產(chǎn)出,并且給所有人都支付了報酬——30%他們的收獲成果,用金脈塔支付,每個人還能得到一斤左右的動物肉。
安娜的小組得了第一,萬塔把他們叫到自己面前排好,許諾每個人能提一個要求。
大多數(shù)孩子要了更多肉,萬塔答應(yīng)他們,他們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有個孩子說希望能問萬塔一個問題(“我還不知道我想問什么,但媽媽說龍知道的東西比黃金貴重”),萬塔也點頭答應(yīng)。安娜請求萬塔給鎮(zhèn)子變一口新的水井,舊水井已經(jīng)幾乎干涸。萬塔想了半天沒把那句“成雙成對的圣人哇!”說出來。
直到海倫,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聲音微弱:“我要什么都行嗎,大人?”
“只要我能給出,且我覺得合理的。”萬塔說。
海倫點點頭,再次開口:“我要一片龍的鱗片。”
周圍一瞬間安靜,然后突然有個孩子尖叫出聲:“你瘋了!”
他們迅速后退,讓出一片空隙來,生怕龍的震怒波及到自己。安娜也深深吸了口氣,遲疑地想要把海倫拉到身邊。“對不起!大人,請您原諒,海倫沒有想要冒犯您的意思,她只是,只是……”
“把她留在原地。”萬塔說,“抬頭看著我。”
海倫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低頭的巨龍。“請您原諒我。”她說,并不怎么恐懼。
“你提了一個我能做到的要求,”她說,“但你今天的工作遠不值得一片龍鱗。你有什么辦法能說服我,讓我給你一片鱗片嗎?”
蒼白的女孩垂下眼沉思了一會:“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今天我會得到一片龍鱗,如果我得到一片龍鱗,我的身體就會輕松一些,我會睡得更好,然后就會做下一個夢。”
萬塔想起人物條目上的那個“夢魘女巫”,稍微有了點思量。
“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她問。
“我不知道,”海倫說,“但或許我會夢到關(guān)于您的東西。”
“關(guān)于您現(xiàn)在最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