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見程錦瑟答應下來,當即命人搬來古琴。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程錦瑟。
程錦瑟緩步上前,在眾人的注視下端坐古琴前。
她抬起眼,望了望高位上的皇帝皇后,隨即垂眸,指尖落弦。
前世,她為求穩妥,選了自己最擅長的《陽春白雪》,曲聲溫婉清雅。
誰知一曲未終,便被皇后打斷,將她與宮中樂姬相提并論。
一句“技藝尚可”,讓她顏面無存。
這一世,她不會再走舊路,不給皇后羞辱她的機會。
程錦瑟指尖一抹,琴聲驟起,錚然若刀劍交擊。
旋即節奏急促,殺伐之氣撲面而來,似萬馬奔騰,鐵騎沖鋒,鼓角連天。
刀光劍影在樂聲中呼嘯而過,仿若沙場血雨,生死廝殺,驚心動魄。
殿中眾人神色俱變,頓時被琴聲帶入了金戈鐵馬的世界。
有人屏息,有人熱血翻涌,唯獨皇后的臉色越來越沉。
程錦瑟卻是越來越投入,恍若置身沙場,全然忘了身處何地。
一曲奏畢,余音嗡嗡,眾人心情激蕩,猶未回神。
皇后臉沉如水,不悅地盯著程錦瑟,率先開口。
她語帶譏刺地問道:“程家姑娘,這是何曲?在這安樂祥和的日子,你卻彈軍陣殺伐之音,是何用意?難道暗示我大朝不安?”
殿中嘩聲四起,隨即一片寂然。
程錦瑟不驚不詫,神情恬淡。
她起身行禮答道:“此曲是錦瑟幼時,隨外祖在軍中所習。雖當今天下太平,但居安思危,方能長治久安。此曲并非不祥,正是贊頌我大淵立國之本。”
她話音落下,殿內眾人目光已然變了。
大淵朝的江山就是馬背上打出來的,而程錦瑟的外祖吳襄侯,出身武將世家,曾是朝中常勝將軍。
七年前邊關大戰,吳氏滿門男兒皆戰死疆場,以血肉之軀死守關隘,最終力挽狂瀾,才換得大淵今日太平。
吳家覆滅的噩耗傳回京中時,程錦瑟的生母吳氏正懷著八月身孕,受此打擊早產,生下程錦淵,不久便一命嗚呼。
不過區區七年,吳家遺孤今日竟在殿中被奚落責難,這一幕叫不少人心生唏噓。
梁王妃忍不住上前,替她分辨。
“皇后娘娘,程家姑娘身上流著吳家血脈,彈此曲以示不忘先人守國之功,豈能視作不祥?”
皇帝聞言,目光落在皇后身上,神情不悅。
“皇后久居深宮,不解沙場之事。”他沉聲道,“程家錦瑟此曲,心懷家國,情真意切,甚好。當賞。”
有了皇帝那番話,皇后的臉上一瞬間變了顏色,下意識垂下頭。
她雖仍端坐高位,卻已似敗落。
直到宴席散去,再未對程錦瑟生出半分為難的心思。
程錦瑟安然待到宴席結束,隨著內侍往宮外走,不料半途被一名管事姑姑攔下。
“程家姑娘,貴妃娘娘請您一敘。”
程錦瑟心頭微訝。
前世,她因在皇后手中丟了面子,被寧貴妃冷眼相待,從未得過半分好臉色,更遑論宴后召見。
此時寧貴妃忽然叫她,意欲何為?
試探?
還是另有深意?
程錦瑟思索片刻,終究還是恭聲應下,隨姑姑去了寧貴妃所居的景和宮。
景和宮陳設素雅大氣,不似皇后寢宮般華奢,卻自有一股端方高貴。
殿內,寧貴妃半倚貴妃榻上,正慢慢品茶。
見程錦瑟進來,只抬手淡淡示意,立刻有宮女送上軟凳與熱茶。
“嘗嘗這茶。”
她語氣平淡,不見喜怒。
程錦瑟挨著軟凳坐下,低頭品了一口茶,還未來得及回話,寧貴妃已凝神看向她,再次開口。
“本宮叫你來,只問一句。你可是真心愿嫁我兒?他的身子我清楚,一日不如一日,若你不愿,本宮也不會為難你,可替你勸皇上收回圣旨。”
程錦瑟心中一驚。
貴妃問此話是何用意?
這嫁與不嫁,真能由她?
心中腹誹,面上卻絲毫不顯,恭身跪下:“臣女……愿意。”
寧貴妃眉梢微挑,似有幾分意外。
“愿意?你可知我兒這身子,恐怕撐不了幾年?大淵規矩,王妃無子,皆要殉葬。”
程錦瑟明白了,寧貴妃這是在試探她。
若答得不好,必惹寧貴妃懷疑。
程錦瑟垂下眼眸,恭敬回答。
“臣女幼時與表兄親近,曾得幸見過辰王殿下,自那一面,便心悅不已。今日能得機會侍奉殿下左右,已是莫大福氣。縱只得片刻陪伴,于臣女而言,亦意義非凡。”
寧貴妃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冷聲道:“一瞬情誼,值得你賠上一生,甚至性命?”
“值得。”
程錦瑟答得干脆。
殿中沉默片刻,寧貴妃終于露出滿意之色。
“好。你先回去吧。”
程錦瑟起身告退,行禮后退了出去。
她前腳離開,寧貴妃便放下茶盞,淡淡道:“出來吧。”
辰王的貼身侍衛宋恪從屏風后走出,單膝跪下。
“方才的話,你都聽清了。回去稟告你們主子,程家姑娘心里有他,非他不嫁,讓他放心吧。”
宋恪應了是,悄然退下,不多時便出了宮,朝著辰王府的方向疾行而去。
辰王府內室之中,辰王蕭云湛正半倚在雕花床榻上。
他容貌肖似生母寧貴妃,生得清俊絕倫,眉眼如畫。
卻因久病纏身,臉上覆著一層近乎透明的霜白。
唇色淡得幾近于無,唯獨眼尾那一抹病氣的薄紅,為這張毫無血色的臉添上了一抹艷色。
烏黑如墨的發絲隨意披散在肩頭,愈發襯得他下頜的弧度清瘦而鋒利。
他只是靜靜地倚在那里,呼吸都淺得幾乎難以察覺。
胸膛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在竭力支撐著這具病體,讓他整個人宛如一尊上好的白瓷,精美絕倫,卻又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美得令人心悸。
宋恪伏地,將宮中所見一一稟報。
聽到程錦瑟的回答時,辰王原本病白的手指微微蜷曲,修長的指尖泛出幾分血色。
他垂下眼簾,半晌,才用那一貫淡漠的嗓音答道:“知道了,下去吧。”